四十一拼死吃河豚(1 / 1)

长天万里 洪起 1868 字 9个月前

三月是个美好的季节,古人赞美的诗不少:“阳春白日风花香”,“啼莺舞燕,小桥流水正红”,“不须迎向郊去,春在千门万户中”。然而,春西和姚纪福、迟红美去全州燕王府的路上,却看不到春天,田野里一片荒芜,杂草丛生比人高。村庄里多是戴红头巾,握刀持枪的士兵,没有青壮百姓,不见美丽姑娘和欢乐少年,仅有少数年迈衰老身体佝偻的老头老太蹒跚而行。好多人家关着门,好多烟囱不冒烟,好多人家已家破人亡。

春西恨战争,他想打仗时逃回家,可想到小治,心又哀伤又踌躇起来。小治父母一定在家抱怨了,要怪爸妈安排两个孩子去丹阳错了,他要活着回去,知道小治死了,小治父母还不闹翻天。

在全州镇外的小树林边,三人停下撒尿,姚纪福咬牙切齿地对二人说:“报仇的机会来了,我要让长毛头头都吃河豚吃死,我弄河豚时不去毒。”

春西听了一惊,问:“他们死了,你逃得了吗?”/

“我已经五十一了,一只脚伸进棺材了,活得差不多了,和他们一起死,到阴间去见被长毛杀了的老婆儿子。”

春西又说:“大家都知道河豚有毒,他们会让你先吃的。”

姚纪福个头不大,肌肉发达,长着前低后高的方头,胡子拉碴的脸上现出蔑视的神情,他有些得意地说:“我想到这一步了,我有一种药,是用河豚血和三种中药调制的,吃了药再吃河豚,半个时辰内河豚毒发作不了,要过半个时辰再死。等到那时,长毛头头都吃了河豚翘辫子了,和我一起见阎王了,哈哈哈!”姚纪福开心地笑了,仿佛自己已与仇人同归于尽了。春西还是第一次看到他笑,第一次看到他如此悲壮开心,心头有点酸涩又有点担心。

傍晚时分,晚霞抹红了西方的天空,成群的鸟儿在清军与太平军工事相对的两边飞来飞去,时而停在树枝上鸣叫观望,时而钻入草丛中觅食。它们是战争的旁观者,是战争的中立者,它们好奇地看着这些曾经的农人,一个个不拿锄不扶犁,都拿起了刀和枪;他们不种麦不插秧,让它们吃不到米和麦,只能吃难消化的草籽。它们大惑不解,叽叽喳喳地发着牢骚,有一群鸟飞到了燕王府园中的树枝上,它们闻到了美味佳肴的香味,想着也能分享点残羹冷炙。

大伙房里一片忙碌,十几个大厨师一字排开,站在十几口大锅前煎炒烹炸,油烟升腾,香味扑鼻。

姚纪福坐在伙房门口,等待宴会开始上菜。红烧河豚是晚宴的第一道菜,他带着两个年轻人到了伙房,就开始动手。上午收拾好,一共是一百条河豚,每条半斤左右。午饭后休息片刻,便上灶开烧,先油炸,接着是放葱姜蒜,再下香醋和酱油焖炖。做好后分装到一百个深口小盘,盖上盖,搁在十二个大蒸笼中保温,只待一声“上河豚!”便可上桌。

姚纪福今天烧河豚用出了全部本事,一条条烧好的河豚都是金黄色,都没有一点破皮,没有一点断裂,味道特别鲜美,汤汁也好,咸淡浓稠适宜,闻闻便垂涎欲滴。

宴席一共十二桌,都是大八仙桌,分四排摆在祠堂第一进大堂上。燕王秦日纲、侍王李世贤、丞相陈玉成在第一排中间主桌,其他将领依级别分坐。杯碗筷匙已摆好,四个冷盘摆在桌子中间,分别是镇江肴肉、盐笋尖、五香豆腐丝、茅山香菇鹅肝。

众将领已经到齐,看到秦日纲、李世贤、陈玉成从侧门进来,都起身欢呼:“消灭清妖!共享太平!”

大家欢呼后落座,燕王秦日纲开始讲话,姚纪福忙走进伙房旁休息的小屋,到挂在墙上的棉袄里摸药,口袋都摸遍,也没有摸到,很是着急,头上冒出汗珠,看到春西进来,他说:“我的药怎么没了?”

“药我吃了。”春西淡定地说。

“别开玩笑,给我。”

“真的我吃了。”

“为什么?”姚纪福惊愕地瞪大了眼。

春西平静地说:“你和红美都是家里的独苗,我家人多,我死了还有三兄弟。”

“你抢什么?你年轻,才十八岁,我老了。”

“不说了,我们一道出来的两个人,有一个已经死了,我回去也不好交代。”

“你——你——”姚纪福激动得不知说什么好。

“不说了,我这儿有丞相府的特别通行令牌,上完河豚,你和红美就走。”说着,他把一块玉制令牌塞到姚纪福手中。

“上河豚!”

“上河豚!”

传菜的叫喊声一声接一声传到伙房,姚纪福神色凝重地指挥帮厨的士兵们,把十二个大蒸笼抬入大堂,搁在长案上。开盖后,众士兵端着冒着香气热气的河豚盘子,摆到每张桌子上的每个人面前。

将领们看到色香味俱佳的河豚,都忍不住拿起了筷子。

“诸位先别吃!”秦日纲站起大声说,“河豚是剧毒时鲜,做不好,吃了便死。为了安全,按老规矩,请烧河豚的师傅先吃。”

春西拿着一双筷子,走到长桌的蒸笼前,接过伙伕长递给他的一盘河豚,先吃皮后吃肉。他抬头看到姚纪福和迟红美,两人精神紧张地站在通厨房的通道上,便挥挥筷子说:“吃河豚也不是唱戏,都看着我干嘛?”

姚纪福和迟红美转身,捂住眼睛走了,春西把盘中的河豚鱼肉吃完,仰头把汤也喝了个干净。

有几个人说:“可以吃了吧?”

秦日纲说:“大家稍等会儿。”

将领们的目光又一齐聚向春西,希望看不到有什么异常,就可享用美味。

陈玉成拿起筷子说:“我相信我的厨师烧河豚的本事,去年我吃了几次呢,一点事都没有。”

他伸筷子去夹河豚的皮,一下子就夹开了一大块,沾了一点汤汁,刚送到嘴边,听得春西大叫:“丞相别吃!有毒!”

众人都吃了一惊,举起筷子的手都僵住了。

陈玉成沉下脸说:“军中无戏言,你开什么玩笑,你不是吃了么?”

春西说:“我是吃了药才吃的,过半个时辰才中毒,才会死,可以找猫狗一试。”

秦日纲说:“牢里有两个清妖死囚,端两盘去给他们吃。”

有人说:“这个办法好,死囚要吃河豚死了也痛快了,少挨一刀。”

秦日纲说:“先上后面的菜,河豚鱼等一会儿再说。”

第二、第三道菜上来了,人们开始喝酒吃菜,说笑逗乐,气氛又热闹起来。

春西走到伙房换了衣服,出了祠堂门,来到拴在楸树上的陈玉成的枣红马旁边,摸摸它的头和背。枣红马认识他,伸出舌头舔舔他的手背,马舌头毛拉拉的,添得春西手背痒痒,他忍不住咧嘴笑了,举手拍了马头一巴掌。

忽然,他肚子叽里咕噜响起来,隐隐作痛,像无数小针在扎,嘴里干渴。他想喝茶,但是忍住了,他记得,“神农尝百草,日遇七十二毒,得茶而解之”。他走到河边,想捧河水喝,蹲下去又站起来,他还是忍住了。村上人都敌视太平军,小治又死了,他无颜面对小治父母,无颜见家乡父老,他不能功亏一篑。

河边有一块大石头,他坐在石头上,脸对着东南看着蓝天,天空辽阔而高远,没有一片云彩,没有一颗星星,只有一个硕大无比的月亮。月亮很亮,亮得没有一点杂质。月光无边,银辉无际,它们像瀑布一样倾泻下来,一切都被染成了乳白色。这时候,村上人在干什么呢?是举头望明月,还是侧耳听天籁。这时候,家家户户屋子周围的昆虫们最活跃,欢叫声最为响亮,与河塘蛙鸣相呼应,叫一阵,停一阵,此起彼伏,一道与风吹草叶的窸窸窣窣声相呼应,形成美妙的天籁之音。

河上起风了,凉风拂面,轻柔而舒爽,如母亲慈爱的抚摸。他低头看河面,水中也有一个月亮,月亮附近,有一条喘不上气的鱼,跳出水吐泡,搅动了的水波,被月光散射成银色碎片。

陈玉成出来了,看到春西叫了一声,春西笑着看他,说:“丞相吃好了?”

“春西,谢谢你救了我和大家,那两个死囚吃了河豚就死了。”

“我要谢丞相,两次救我,今天我报答你了,你走吧,我不行了。”春西低头吐了起来,吐出的是黑血,脸色也变得暗黑,喘气急促。

陈玉成眼中含泪,扶着他的腰背说:“你是救命恩人,我要报答你,有什么事你说。”

“两件事麻烦丞相,一是我死了不要告诉我家人;二是如果打下丹阳,打到皇塘,别伤害我家人,还有陈小治家人,地址姓名都写在这上面。”春西从口袋摸出写好的纸条,他觉得太平军打下丹阳是早晚的事,打到皇塘是必然的事,但愿在太平军的管控下,家人能平平安安。/apk/

春西的声音很微弱,陈玉成听清了,他手握住纸条,流着眼泪说:“我答应你。”

春西觉得眼皮沉重得快要合上了,他努力睁开,看东南方向的夜空,他的家就在那大块白云之下。他看到了来来往往的乡亲,看到了繁花盛开的树,看到了碧蓝的大塘水。白云还是老样子,月亮还是老样子,月亮里边有一棵树,似乎也是老样子,和小时候躺在妈妈怀里看到的一样朦朦胧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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