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十二年（1886年），春风似剪刀的二月。

晚上下了一场不急不躁的小雨，早上雨过天晴，天空如洗了一般的蓝和干净。地皮半潮半湿呈灰褐色，苍翠的林木和如茵的草叶上有晶莹水珠。大塘河水清澈，似一块巨大坚硬的玻璃镜，里面映照着蓝天白云，空气中有雨水和草木气味。

太阳徐徐升高，阳光下的水面一片金色。河中浮游着一只态度有些高傲的白天鹅，身长二尺许，毛白如雪，脖子上有一圈红毛，似矜持的姑娘颈间的红丝带；眼圈及额头是砖红色，噱赭褐色，最下端红色，如姑娘的红唇。飞起来可见脚掌是浅红色，白天鹅高抬着头，用两只红掌拨着清波，我行我素地慢慢游着，身后拖出长长的人字形波纹。

“大塘里飞来一只白天鹅，真漂亮！”上码头洗菜的胡长秀先看到白天鹅，在回家的路上，逢人便说，没过多久，村上人们都知道了。

大塘边很快聚集了不少人，男女老少都有，有看新奇的，有想抓了回去养的，有想捉回去炖了吃天鹅肉的。有几个人手上拿着鱼网和鱼叉，慢慢向天鹅靠近，想距离不远时发动突然袭击。

上私塾的孩子们拍着手，快乐地叫喊着：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

洪星江跳上两头翘的䈒泥木船，拿起拖泥带水的竹篙，撑船去追白天鹅。眼看就要追上，他举起竹篙打向头抬得有一尺多高的白天鹅。白天鹅展翅飞了起来，他没打着，自己因为身体前倾，失去重心，“扑通”一下掉入凉凉的河水中。岸上的人们哗然大笑，有人笑说：“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它会飞，能打得到吗？”

白天鹅落在符来盼家猪棚顶上，符来盼拿来弹弓，对着白天鹅打了一弓，铁弹没打着白天鹅。

白天鹅却怒了，扇动翅膀，冲向符来盼，一口咬住符来盼拿弹弓的右手胳膊，嘴还用力一拧，痛得符来盼大喊救命。

白天鹅知道强龙斗不过地头蛇，不能恋战，它松开了嘴，在村子上空转了一圈，落在蒋贤家前后进屋子中间的园子里。村上人们又蜂拥而至，欲挤进园子去，蒋贤怕惊吓了白天鹅，大声说：“只许站在门口看，不许进园子。”

人们便挤在园子门口看，七嘴八舌议论着。白天鹅似乎知道人们不进园子，胆子大了，昂头挺胸，用丁字步姿势站在白兰花树下，很神气地看着人们，不走也不飞，人们看了一会儿，好奇心满足了，也就散了。

蒋贤原以为白天鹅飞累了，落脚歇一歇，躲一躲，过一会儿人们散了，它也就飞走了。谁知道，到了中午吃饭时分，也没有飞走的意思，它不慌不忙地在园子里踱来踱去，还不客气的伸嘴吃菜篮子里的青菜，在墙角拉了一泡不太臭的稀屎，就拉在海芋花盆旁边。

下午，蒋贤便用扫帚驱赶，白天鹅扇动大翅膀飞上了屋顶，呆了一会儿，飞到北塘去了。蒋贤把墙角的一滩屎铲进花盆做肥料，皱了皱鼻子说：“有些人家养好多鸟，到处拉屎也挺烦的。”

母亲若有所思地说：“这天鹅也怪，村上那么多人家不去，落在我们家园子里，看来与我们家有缘，再来，别赶它了。”

“飞走了，就不会回来了。”蒋贤若有所思地说。

傍晚，天上是愉快的红云，白天鹅又飞回来了，开始小心翼翼，站在白兰花树下东张西望。过了一会儿，胆子便大了，以外八字的走姿来回走动。人们看它时，它还用一条长腿金鸡独立姿势站着，似模特亮相一样展示它的风采。

郑百香对儿子说：“别赶它了，可能是找不着家了吧，我看它脚上有布条，你看看写的什么？”

蒋贤伸手去抓白天鹅，它也不躲。蒋贤抱起白天鹅，在夕阳的余晖中，白布条上有五个楷书黑字：卜弋镇陈蓉。

他对母亲说：“应该是卜弋镇陈蓉家养的天鹅。”

“明早你抱出去放生，要是再回来，你就给人家送去，丢了这么一只好看的天鹅，家人肯定着急。”郑百香有同情心地说。

“好吧。”蒋贤抚摸着有少许浅色胡子的下巴答应。

天黑了，白天鹅没有飞回来，姑娘陈蓉心情惆怅，他的父母却很高兴，他们为女儿的婚事有了进展高兴。/

这个卜弋镇上首富人家的小女儿说了：“先嫁小白，我再嫁人。”小白就是飞到蒋贤家去的白天鹅。

它是两年多前，父亲陈宝全在滆湖边上捡的，当时瘦小，还受了伤，走几步就摔倒。陈宝全觉得可怜，抱回家给它疗伤，伤好了，女儿也喜欢上了，就一直养在家里。

陈蓉喜欢看书种花养鸟，每天和小天鹅说话，带它逛街。一家人精心地喂养，两年多的时间，丑小鸭变成了美丽的白天鹅。陈蓉也长成了漂亮的大姑娘，她身材高挑，气质高贵，五官秀美，皮肤白皙，人称镇上第一美女。

她上街时，白天鹅昂首阔步在后跟着，如有的人家带出来遛的白毛狗，人们纷纷驻足观看。老人小孩看天鹅的多，小伙子们醉翁之意不在酒，他们不看天鹅，而是目不转睛的看陈蓉。

陈蓉也看他们，眼神中流露出高傲和温柔，四目相对时，小伙子们便假装扭脸去看天鹅，顺嘴夸一下天鹅，“这天鹅真好看”。潜台词是，“这姑娘真好看”。

陈蓉今年十六岁了，女大当嫁，上门做媒的不少，陈蓉总是不肯，说：“小白也该出嫁了，先嫁小白。”她嘴上这么说，实际上是没看上中意的小伙子，她想嫁的心上人，既要风度翩翩，还要有才华，不是纨绔子弟，不是银样镴枪头。

父母知道女儿说一不二，脾气倔强，五岁时要给她包小脚，她怒不可遏又哭又闹，把包脚婆踢倒在地，怎么哄也不行，最终没有包成。十二岁时，父亲偶然发现女儿有一特异功能，米囤里的米少了，她用手去摸摸，米就多了，米囤像是有泉眼的水池，水抽走少了，很快不知不觉就满了。

父亲很是惊喜，带她去看相面先生，相面先生说，恭喜你，你女儿长了一双苍龙手，这种手几百万人中才有一个。

父亲大喜，有了女儿这双手，要米有米，不用下田劳作辛苦了。但他是一厢情愿，他让女儿去摸见底的米囤，女儿从来不肯。说多了，女儿便气愤地责问：谁家盘中餐，不是粒粒皆辛苦？哪有不劳而获的？

父亲无言以对，后来听说苍龙手摸米囤漲米，要折女儿的寿，也不是有利无弊，也就打消了让女儿手摸米囤漲米的念头。

可爱的白天鹅在家，女儿总也不肯出嫁，这让身体健康衣食无忧的父母忧愁。他们家有田产，有银子，日子过得平静快乐，就是女儿婚事让父母牵肠挂肚。原先皆大欢喜的白天鹅，成了父母二人的眼中钉，觉得又吃又拉的白天鹅一点不可爱，而是可恨，他们千方百计想着把白天鹅送走。

去年冬月的一天清晨，朝霞似怒放的玫瑰。陈宝全双手抱着天鹅，坐马车到马公桥运河边放生，看着它展翅飞上蓝天，心里还有些不舍，往家走时，心里沉甸甸的，像压了块石头。

可他还没进门，就听到院子里传来“克鲁——克里—”的叫声，气得陈宝全真想捡块石头朝它砸去。

正月末，陈宝全雇了一辆马车，坐车去滆湖边放生，他心里厌烦地抱着天鹅，真想用手卡住脖子把它掐死。

到湖边正是中午，阳光普照，微风拂煦，辽阔的水面上波光粼粼，空气中有水草和鸟粪的味道。

他下车后，抱着天鹅走到一段长满水草的湖堤边，手心向上，把天鹅抛向空中。湖滨飞鸟很多，陈宝全看着天鹅展翅飞向一个圆形草滩，心想哪里来哪里去，我送你回家了，你就在这儿待着吧。

送走天鹅如送走瘟神，精神矍铄身体挺拔的他如释重负，心情轻松愉快地乘马车原路返回。他在镇东边马车行下车，两脚轻快地步行往家走去。走到杂货店门口，便看见天鹅站在自家房顶的龙头屋脊上，头冲着他“克鲁-克里-”叫着，仿佛向他示威呐喊：“我飞得快，你走得慢！”气得陈宝全恨不得拿刀宰了它。

陈蓉看父亲一脸不高兴，她却满面春风怡然自得地说：“黔驴技穷了吧，你女儿留家里了，你们别费心了。”说完，咯咯咯笑着，去院里给天鹅喂食了。

女儿的婚姻是头等大事，怎么能毁在天鹅之手？陈宝全下定决心要把天鹅送走。吃一堑长一智，他认为，两次失败的原因是距离太近，白天鹅认识回家的路。事不过三，下次要把天鹅送得远远的，把它送到从没去过的地方，它就找不着家了。

他苦思冥想了半天，起了一个大早，坐了一天马车，颠得腰酸背痛屁股难受，将天鹅送到茅山西北边的小湖边放生。

到那里已是傍晚，但见残阳似血，远山如黛，水面流光溢彩，天际彩飞霞舞。

他怀着愤恨的心情，抱着天鹅狠狠往上一扔，看它伸着长脖，蹬着长腿，扇动硕大的翅膀，借以风力飞向湖心，他不想看让他讨厌的白天鹅，掉头就走。

路远，他在天王寺镇上一个客栈住了一晚。次日上午，在回家路上，他心情轻松愉悦，觉得春风万里送天鹅，从此可以酣高楼。这么远的路，这该死的天鹅总回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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