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街的阴沟原先通大街,再从大街的阴沟排入大河,拐弯线路长,遇到大雨下泄慢,横街就变成汪洋,这次挖沟是让横街阴沟从南面直接下大河,解决积水之患。工程量不小,一是要向南挖一段二百米长的新阴沟,二是要到芦塘边抬石块来砌阴沟。
负责工程的滕小亮是个鳏夫,四十岁上下年纪,他看到民工中有两个女人,便让她们去烧水蒸饭,做中午的一菜一汤。
商中明家住横街,常吃大雨的苦头,这次阴沟改造使他受益,心里美滋滋的,一大早就背着手来工地转悠了。
他路过临时搭的灶台棚子,看见王燕和另一个女人正在里面忙着,就走了过去,目光从头到脚对王燕全身抚摸了一遍,心头有些痒痒。他有些后悔,这寡妇很不错的,模样也好,人又贤惠,真不该向苟乡长推荐,让他动了娶王燕的念头,如今自己也不好再开口。这个念头稍纵即逝,他耿耿于怀的是要让王燕受苦受罪,让她尝尝得罪商保长的果子是什么滋味,他板着脸问:“谁让你们干这活的?”
王燕没说话,另一个女人指了一下正在派活的滕小亮说:“那个人。”
“你们不能干这活,这活派给别人了,你们去干别的。”
“我们听工头分派。”王燕说。
商中明转身去找滕小亮,一会儿滕小亮来了,有点抱歉地说:“乡里说,已经派人来烧水蒸饭了,你们去打夯吧。”
打夯是用木夯把阴沟地基夯实,两个人面对面扶夯,四个人在四面揪着麻绳,随着打夯号子低送高扬,木夯上天入地,砸得脚下的大地严严实实。
两个女人只打了半天夯,商中明就不高兴了,觉得打夯没抬石头苦,让滕小亮派两个女人去抬石头。
一块石头大的有二百多斤,小的有百十斤上下,男人们抬大的,把小的让给两个女人抬,商中明又看见了,又对滕小亮说:“抬小的可以,两块算一块,男女民工干活要一样多。”
滕小亮把商中明的话对两个女人说了,有些爱莫能助地说:“乡里的人盯着你们,我也没办法照顾,你们只能辛苦一些了。”
王燕明白了,欺弱者必附强,商中明欺负她,是有苟乡长撑腰,她轻蔑地一笑说:“没关系,无非是多跑几趟,早点来,晚点回家。”
天空很蓝很高,太阳热得发白,阳光如火一般舔着地面,狗趴在阴影里,伸出猩红的舌头,看着天和地熔接成的大火炉。抬石头的人们在火辣辣的赤日下,被沉重的石头压得低着头,弓着腰,步履蹒跚,粗重地喘着气。高温热得人们脑浆沸腾冒泡,身体汗出如浆口干舌燥,粘在晒黑的皮肤上的汗液,凝结成一粒粒白白的盐粒,进到嘴里,又苦又咸。
男人们力气大步子大,喊着号子走在前面,两个女人力气小步子小,必须加快步伐才能追上,她们不甘落后,咬着牙追赶着,把一块块石头,从芦塘边抬到新挖好的阴沟旁。
同样的工作量,她们跑的路比男人们多一倍,当男人们中间休息时,两个女人不敢休息,还在抬石头,一步步挪动在有一层浮尘的大路上,身上衣服上都是尘土和汗水。
两个女人只能中午吃饭时,才能休息一会儿。王燕坐在街边的石阶上,筋疲力尽的身体得到放松,腰酸背痛的不适得到舒缓,然而精神上的痛苦却加重了。街上人来人往,她看到穿杏黄衬衫墨绿裙子蹦蹦跳跳的小姑娘,就想到有同样衣服还有两个小酒窝的寿凤,如今却不知她身在何处。看到身材苗条穿粉红碎花府绸旗袍的长辫子姑娘,她的心就像被刀扎了一样的痛,再过几年,女儿也将是那样聘聘婷婷的少女了,可是如今却不知她身在何处,想着想着,眼泪就流出来了。
太阳西斜,男人们收工回家了,两个女人还在抬石头,沉重的石头压得她们肩膀红肿,汗水蛰得皮肤生疼,手上也起了泡,搬石头时针扎似的疼。
王燕摸着疼痛的肩膀想哭,要是松年活着,这样的活,王燕想干也轮不上。松年死了,她不肯嫁给苟乡长,苟乡长商保长沆瀣一气欺负她,破天荒地点名让她来干活。
没了男人的女人,就像一盆水,让人随意泼来泼去;就像路边的草,谁都可以踩一脚;就像屋子没了围墙,只能任凭风吹雨打,任凭豺蛇侵害;就要比别的女人多吃不少苦,多遭不少罪,难怪老话说:呷得三斗醋,做得孤孀妇。
两个女人天蒙蒙亮就到了工地,到男人们上工时,她们已抬了七八趟石头了。晚上也是干到看不清路时,才收工回家,她们每天抬的石头和男人一样多,直到半个月工程结束。/
临走时,滕小亮感动得伸出大拇指说:“你们两个真结棍,都是花木兰!”他管工程,了解情况,抬石头搬石头,劳动强度之大,只有肩上手上磨起的血泡和茧痕知道。/apk/
王燕听了,没有哭也没有笑,她知道这才是开始,事情并没有完结,不过她不怕,她坚信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人生在世,必须扛得起磨难,忍得住羞辱,她要靠自己的双手活下去,把孩子抚养成人。
她解下围裙,掸掸蓝色士丹林布衣上的灰尘,拖着疲乏沉重的双腿往家走,夕阳照着她晒红的脸和含泪的眼,照在路旁盛开的马莲花上,绿色的草如韭菜叶细而长,蓝色的花如宝石般美丽而坚强。
王燕家赎回的三十亩地,一半在大塘西边,一半在大塘北边。大塘西边的十五亩比较远,挨着花园村东边的大兴塘。
明孝扛着铁锹走在往大兴塘去的路上,稻子快成熟了,沉甸甸的稻穗弯下了腰,在秋风中轻轻摇摆,发出沙沙的声音,飘出阵阵稻香味。明孝走到大塘西边的水车坨上,往王燕家稻田眺望,他要去把通大兴塘的缺口挖开,把稻田里的水排干,晾上几天,割稻时田里就不会泥泞了。
突然,他看到王燕家的稻田里有两条水牛在低头吃稻,他以为看错了,揉揉眼再看,还真是两条水牛在稻田里低头吃稻。他骂了句“他娘的!”把肩上的铁锹拿在手中快步跑过去,到了田边,两条水牛仍无所顾忌地吃着稻穗,伸出的长舌头,如弯弯的大镰刀,一刀一刀地把稻穗割入嘴中,吞入大鼓一样的肚子里,留下无稻穗的根根茎杆,可怜巴巴地朝着蓝天。
气愤的明孝冲进稻田,挥起铁锹背去打牛屁股,嘴里骂着:“畜生!让你偷吃!”
牛被打疼了,扭头跑上田埂,躺在河边晒太阳的两个牧童,赶紧跑过来牵牛。
明孝厉声质问:“放的什么牛?让牛到田里吃稻子!”
大些的牧童胆子大些,振振有词地说:“有人说这块田的稻不要了,让我们来这儿放牛。“
明孝气得大骂:“王八蛋!快收割的稻子能不要吗?谁叫你来的?”
“不认识,一个大眼睛男人叫我们来的。”
“滚!到别处放牛去。”明孝声色俱厉地吼道。
两个牧童害怕了,骑上牛背,拍打着牛屁股走了。
稻田里一片狼藉,有一大片稻子被吃掉了稻穗,留下参差不齐的残根,有一大片稻子被踩入泥里,牛身上痒痒时,还在两个地方打了滚,压倒了大片稻子,在上面撒了尿拉了屎,发出阵阵的牛屎尿的骚臭味。
看到这么多稻子被毁,明孝心疼的不得了,一群麻雀飞来,以为是无主稻田,兴奋地踩在稻杆上啄食稻粒,边吃边喳喳叫,明孝大吼一声,麻雀一哄而散,飞往大兴塘西边去了。
明孝用铁锹挖开缺口,让稻田的水流入河里,将被牛蹄踩入泥中和打滚压倒的稻子扶直才回家。吃饭时,他向王燕报告稻田被毁的事情,有些后悔地说:“我应该把两条牛牵回来,让他们赔稻子,用稻子来换牛。”
王燕心情沉重,但她不同意明孝的想法,她说:“他们也是吃了人家的屁,再说,放牛的人家都穷,让他们拿什么赔呀?”
“让牛主人家陪。”
“牛主人家肯定不管,说一人做事一人当,让我们找放牛的。”
“那就找放牛的,瘪芝麻也要榨出点油。”
“放牛人家日子都难,不要太计较,你说对不对?”
“你太善良,人善被人欺。”
“人善人欺天不欺。”王燕自我安慰说。
明孝不置可否,又想起一事,他说:“最近有人到三条岗河里偷鱼,我轰他们走,他们还骂我呢。”
“你没和我说。”
“跟你说有什么用,白白让你生气。”
明孝想起昨天的事,还是一肚子气。
昨天下午,明孝在尧塘䈒河泥,看到西庄塘的小芹手提小篮子,在王燕家的菜地里偷摘黄瓜,他忙跑过去制止,小芹不以为然地说:“你就看见我摘黄瓜,那边有人在寿海家塘里偷鱼,你不去看看?”
明孝转身朝三条岗方向看,果然看见河边有两个人,在用渔网捕鱼,一个人手拉绳子,身体后仰着,把比八仙桌大的罾网拉起来,有几条鱼在网中跳跃。明孝忙跑过去,认出是徐村的洪家铜、洪家铁兄弟,二人身边各放着一个竹编的鱼篓,鱼篓里各装了半篓的鲢鱼草鱼。明孝很气愤地问:“你们怎么在这儿捕鱼?这不是野塘,这是蒋松年家的私塘,你们不知道?”
洪家铁清瘦,不爱说话,从喉咙里蹦出的字句不多。他有一次偷东西时意外摔伤,一条腿有点瘸。洪家铜是个矮壮结实的中年人,举止粗野,动作笨拙,他眼看着水面,无理搅三分地说:“蒋松年不是死了吗?”
“他死了地还在,他死了,家里还有人呢。”
“他家人都不管,你在这儿狗拿耗子。”
“我是他家长工,怎么不能管?狗日的!你们还不走?”明孝提高了嗓门,上前一步揪住洪家铜的网绳。
洪家铜毫不示弱,一把抓住明孝的胳膊,洪家铁忙过来,拉住明孝的手说:“我们走,我们走。”
“把鱼倒河里再走。”明孝要二人把鱼篓里的鱼倒入河里。
兄弟俩交换了一下眼色,上前抓住明孝的胳膊,用力把他推入河里,然后带着鱼和鱼具,哈哈大笑着离开了。
明孝从河里爬上来,身上衣服湿透,心里很是恼火,回到家,换了衣服,拿了砍刀,要去徐村找洪家兄弟拼命,被妻子拦住了。
詹金秀说:“你去拼命,伤了他,伤了你,都不好。要去,也要和寿海娘说一声。”
明孝把砍刀一扔,无奈地说:“和她说就去不了,她就是太仁义。”
这天上午,有雾,王燕提着篮子拿着剪刀,去尧塘东边的菜地去剪茄子。离菜地还有半条田埂远,看到菜地有一个人,那人也看到了她,似乎不想让人看见,赶紧走到河岸低处蹲下身子躲避。不料那地方下面被水浪冲空了,人一蹲下去,那地方就塌方了,那人跌入水中,大喊救命。
王燕听出是个女人的声音,忙跑过去,想伸手去拉落水的女人,可是手够不着,那女人离岸有五六尺远,她不会游泳,手在水里乱扑腾,溅起一些惊慌失措的水花。
王燕也不会游泳,赶紧转身往村上跑,边跑边喊:“有人落水了,救人啊!”
明孝听到了,飞奔过来,看到了在水中挣扎的女人,他没脱衣服,便跳下河里救人。那女人被救上岸,已奄奄一息,明孝把她放在牛背上控出肚里的水,那女人才睁开眼,开始喘气。
那女人是居桥头人,从牛背上下来,不说谢谢,还说是被王燕推入水中,气得明孝想打她耳光。
明孝想起这些的事,心情烦闷地说:“乡里的人欺负你是寡妇,乡下的人就跟着欺负你。寿海娘,你要再嫁个男人,坏人就不敢欺负了。”
“找个男人,我的日子要好过些,寿海的日子要苦了,后爸对孩子好的还是少,就我自己苦一点吧。”
蹲在地上打玻璃弹子的寿海站起来说:“我帮家里看东西,我的眼睛看得远。”
王燕蹲下身子,拉拉儿子有皱褶的黄卡叽布上衣的下摆,儿子快六岁了,站着和她蹲着差不多高,儿子长得健壮好看,一头柔顺的黑发,脸像松年,鼻子挺直,双眼皮大眼睛,两个如黑宝石般的眸子闪耀着天真快乐的光芒,像夜空中两颗明亮的星星。
村上人都夸寿海的眼睛长得好看,长得神奇,别人看一里外田野里的鸭子,看得到数不清,寿海能看到还能看清是多少只,看到公母各多少只,而公鸭只是翅膀羽毛和头是彩色,远距离看不清颜色。有人不信,让寿海试了三次,到跟前一看完全对。
村上人站在大塘东边看大塘西边的梨树,是模模糊糊的一片绿,而寿海能看到树上结的果子。有一次,六个小伙伴在大塘里游泳,有人说口渴了,寿海说:“塘西面梨树上有六个梨,我们去摘,一人一个。”
别人看不见,不相信,寿海说:“我不骗你们,游过去看。”
几个人跟着寿海游过去一看,梨树枝叶间果然有梨,不多不少六个青中带黄的酥梨,有人说:“你眼睛太厉害了,长大可以开飞机。”
寿海说:“我不开飞机,我给指挥打仗的人看敌人,省得用望远镜。”众人笑了。
王燕看着天真活泼的儿子,伤痛的心稍稍得到一些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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