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天气,时晴时雨,天晴时蓝天白云,大雁一群群南飞。下雨时乌云密布,雨丝如断了的蛛网纷纷扬扬。风忽小忽大,小时如箫如琴,声低而悠长;大时如万马奔腾,如滔天巨浪拍岸击石。
天气渐凉,早晨起来,地上房上断枝落叶上,一层白霜。
上午10点多,白日斜照带来些暖意,炊烟袅袅绕绕的上升,一缕缕如同一条条青色飘带,空气中弥漫着柴火和干草味。
王燕手握长柄扫帚,清扫场地上的落叶,落叶堆在一起,她拿了一个簸箕装了些落叶,倒到磨屋后牛粪堆上。牛粪堆上有不少大头苍蝇,“嗡”的一声飞起,四处散开。人一走,又飞回来,似乎知道冬之将至,好日子不长,抓紧时间品尝屈指可数的美餐。王燕走第二趟时,看见了从尧塘坝上迎面走来的张队长,他一手拿着礼帽,一手拎个布袋,脸上冒着热气,王燕等他走近,跟他打招呼:“最近忙吧?”
“忙,反扫荡反清乡,弄枪筹粮。”
“到屋里喝口水吧。”
“明孝呢?”张队长问。/apk/
“他去田里拔草了,你找他?”
“找他有事。”
王燕把张队长让进屋,请他在八仙桌上座坐下,给他冲了一杯茶,又随手递给他一块毛巾。
张队长接过毛巾,擦擦脸上脖子上的汗,微笑着说:“我从保长陆坤家来,让你们保出二十个人去拆篱笆墙,选一个人当队长,我想到了明孝。”
“拆什么篱笆墙?”
“鬼子从茅山到太湖,修了560里长的竹篱笆墙,说是南方的长城,要把新四军饿死困死在墙的西边,我们把这墙拆了,新四军才有活路,才好活动打敌人。”
“明孝去可以,他管人管事没经验,能当队长吗?”王燕眨着大眼睛问。
张队长抚摸着有胡须的脸颊,很自信地说:“没问题,他配合我们干了几件事,都干得不错,他会动脑子,有股不怕死不服输的劲头,我看他能行。”
“他种田是把好手,人也实诚,干什么都认真。”王燕心情愉悦地说。
“给你带两包茶叶,茅山雀舌,感谢你给我们帮忙,给我们捐款。”张队长从布包里拿出两包灰纸包着的茶叶,大概有一斤,放在桌子上。纸缝里有几枚绿绿的茶叶片掉在桌上,他低头捡起来,搁在面前冒着热气有茶叶香气的茶水里。
王燕笑着说说:“不用谢,应该做的。”
张队长想起了洪寿琪的事,问道:“吴乡长被杀,后来洪寿琪没受牵连吧?”
“没事,她把姓吴的下葬后,心如止水,一心要出家,去蒋市归真观当了道姑,听说那道观很有名,香火一直挺旺的,我想抽空去看看她呢。”
张队长说:“也是没办法的事,嫁了个那样的人,随她吧,也算有个去处。”
“女儿出家,洪金荣心灰意冷,保长也不当了,在家门也不出,父女俩都归真修行了。”
“看来你了解归真观呀,对了,你是蒋市人,该了解归真观的。”
王燕说:“我只知道归真观是一个改邪归正的人建的,不知是不是真的?”
张队长说,归真观有两个传说,第一个传说就是你说的情况。
明代年间,蒋市有个不走正道的年轻人,时常外出偷盗,积累些钱财后,外出经商,发了大财。晚年悔悟,决心改邪归正,出家修道。他倾其家产招能工巧匠,在蒋市建了一座道观,取名归真观,表示自己改邪归正(真)的诚心。
第二个传说:唐朝有个华阳公主,喜爱针线刺绣。有一次穿针引线时,用嘴含着针,一不小心,针被吸进肚子里,疼痛难忍,危在旦夕。皇帝命太医救治,太医无计可施,只能张榜求天下神医。榜文说,有能救公主者,招为驸马。/
一个茅山青年道士揭榜进宫,用念了符咒的纸烧成灰,让公主和粥饮下,银针随大便顺利排出。人得救了,皇帝却反悔了,不肯将公主嫁与道士。皇帝说,“道士得道成仙,能活千年,你只能活几十年,不能白头到老。”
华阳公主说:“我死了变成他睡觉的石枕,天天陪他到千年。”
皇帝说:“尘世中人,嫁给出家人不合适。”
华阳公主说:“皇帝张榜天下尽知,不能失信于民。我愿随道士入观当道姑,上保皇帝信誉,下报道士救命之恩。”
皇帝无言以对,只好恩准。华阳公主便随青年道士到茅山当了道姑,在华阳洞研习道家经文。为了纪念华阳公主,青年道士在自己的老家蒋市修了归真观,香火一直很好。
张队长边说边等,话说完了,茶喝干了,还不见明孝回来。他看看长几上的座钟,站起身说:“我还有事,不等明孝了。你和他说,明天下午3点,在陈官塘北村集合,天黑前到于林,我在那儿等他们,让大家带上良民证,带上砍刀或者铁锹,带点干粮。”
张队长走后不久,明孝从田里回来了,卷着裤腿赤着脚,手上拿着旧草帽。王燕把张队长交代的事情一五一十说给他听,明孝很兴奋,马上拿着砍刀和磨刀石到码头上去磨刀,沙沙的声响,半个村子都听得见。磨刀回来,他眉开眼笑地问:“寿海娘,我是长工,怎么让我当队长?”
“陈胜、吴广也是长工,还当王呢。”
“我没当过队长,要是有人不听话怎么办?”
“凡事讲道理,你只要说得在理,做得有理,别人会听的。”
明孝又说:“也没见过鬼子筑的篱笆墙,不知道什么样子,要是毛竹粗埋得深,还真难拆,砍不断拔不动怎么办呢?”
“是啊,要好拆早拆了,得动动脑筋。我去做点烙饼馒头,你带上当晚饭,人是铁饭是钢。”
陈官塘北村靠塘边有一片空地,周围是十几棵高大的杨树,树上停着些老鸦,看到人们扛着铁锹,拿着砍刀来了,有些害怕,一飞皆飞,飞到塘的南边树上去了。
明孝一手拿着砍刀,一手拎着个鼓鼓的布袋子来到场地上,跟先到的几个人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他把布袋子挂在一棵杨树的断枝树杈上,背靠树根一坐,两腿前伸,闭目打盹,脸上带着沉着坚毅的神情。
陆保长刚来,他圆头圆脸圆眼,身子也是圆滚滚的,上身穿黄绸褂子,下身是黑布裤子,头戴黄色礼帽。洪金荣不当保长后,日本人任命他当保长,他明里给日本人做事,暗里帮新四军游击队做事。他走到明孝面前,“嘿嘿”一笑,以居高临下的语气说:“明孝,怎么一点精神也没有啊?张队长说让你带队,我没反对,你可得带好队,把派的活干好了。”
明孝睁开眼睛笑着说:“精神留着干活用,现在歇歇养精神。”
身材高大、嘴巴周围全是黑胡子的李大个子瞥了明孝一眼,有些轻蔑地说:“我们这个保也是没人了,让一个长工来当队长。”
明孝斜他一眼,也不客气地说:“长工没你会吹牛,干活比你强。”
李大个子张张嘴,无言以对,有人笑他:“手下败将,少说两句。”
李大个子是西野田村人,家里有十亩地三间房,算小富人家。他身材魁梧,力气大,干活快,除了种自家十亩田外,农忙时还帮人家打短工,混三顿饭赚点工钱。
有一年,王燕家请他帮忙栽秧,他说自己栽秧快,一个人抵两个人,要最高的工钱,王燕同意了。他来到田头,看着白茫茫的水面和满天星的秧把,也不跟明孝谦让,卷起裤管,下田就栽头趟。
他有个习惯,栽秧时,后背布腰带上插一把芭蕉扇,超过别人二三丈远时,就直起腰,拔下背上的扇子,扇几下,看似扇风,主要是炫耀,让别人看看他的能耐,待别人快赶上来时,再把扇子插回背上,弯腰继续栽秧。
明孝看他盛气凌人的样子,也不说他,等他栽出二三丈远,开始拔扇扇风时,才跳下水田,打开一把秧,弯腰栽秧。别人一行栽六棵,明孝栽八棵,速度快得如鸡啄米。李大个子只摇了一次扇,就把牛皮扇跑了,明孝追上了他,李大个子栽一行明孝栽一行,压得李大个子又急又慌,豆大的汗珠滴在水田里,后背衣服湿透贴在身上,衣服里冒火身上冒汗,也无暇起身摇扇了,傲慢的扇子成了摆设和笑柄。
两人你一行我一行,栽了三十几行,明孝加快速度,超了过去,笔直翠绿的八行秧苗像一堵绿墙,把李大个子堵在里面,就像胜利的军队围住了残兵败将。
明孝栽到头,留下一行不栽,两腿拖泥带水上了田埂,弯腰拍掉叮在小腿上的两条蚂蟥,心情愉快地坐在田埂上,笑眯眯地看李大个子背上那把无用武之地的芭蕉扇。等腰酸背痛的李大个子栽到头,他才下田把最后一行补栽上,笑呵呵地说:“你第一,我第二。”羞得李大个子满面通红。
栽第二趟,李大个子不敢再抢在明孝之前,让明孝先栽,他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你是长工,我是短工,该你在前。”
明孝知道他几斤几两了,也不谦让,跳下田就栽。从此,李大个子再不敢去王燕家打短工了。
个子矮小、头发蓬松的包洪坤是蒋家村人,马脸小眼,身穿打补丁的土布衣服。他看到明孝头顶上挂个鼓鼓的布袋,伸手上去摸摸,踮起脚,鼻子凑上前闻闻,眨眨眼睛问:“什么好吃的,真香,是你老婆做的?”
“是寿海娘做的。”明孝说。
包洪坤坏笑着说:“小寡妇还蛮疼你的。”
“她是给大伙做的。”
“你嘴大,小寡妇人中长,你们亲过嘴没有?”包洪坤称王燕为小寡妇,明孝觉得很刺耳,又听他说下流话,勃然大怒,热血冲头,他倏然站起来,右手揪住包洪坤的灰布衣领用力搡了两下,吼道:“王八蛋!我告诉你,何家庄男人能干,女人正派。你说我什么都行,别说寿海娘,你污人清白,我撕了你的臭嘴!”
包洪坤被勒得脖颈疼,吓得脸变了色,眉毛紧缩,两腿发抖,自知不是明孝的对手,谄笑着说:“开个玩笑,你就当真,不爱听我就不说了,行了吧?”
明孝松手一推,厉声喝道:“乌龟头!滚!”吼声如雷,包洪坤惊恐地往后退了五六步,差点撞在陆保长身上。
明孝很敬重王燕,觉得她虽是妇道人家,但明事理,知荣辱廉耻,善良仁义,谁欺负王燕,他是不客气的。商中明逼王燕到街上排阴沟,他义愤填膺,明里斗不过商中明,但趁他家小牛跑到尧塘东边之机,用锹将小牛捅死,推入河泥塘里,发出沉重的声响,他觉得那声音很好听,比啷当调还好听。
人陆续到齐了,明孝起身数了数,连自己二十一个,对陆保长说:“保长,人到齐了,你有什么话吩咐吧。“
陆保长举起双手,十指相对拢成喇叭状,放在嘴边,大声地“哎-哎-”叫了两声,场地上安静下来。他放下手说:“新四军游击队让我们保出二十个人,拆十里长的篱笆墙。明孝是队长,你们都听他的,我们多去一个人,回来不能少一个人,少了一个人,就有一家人跟我拼命。日本人知道了,还得要我的命,我可没那么多命。”众人笑了。
陆保长让明孝说两句,明孝挠挠后脑勺上黑黑的头发说:“我什么活都干过,拆篱笆墙的活,还是大姑娘上轿头一遭,我想大伙可能都和我一样。不会干怎么办?我们就傻子过年看街坊,去了看看人家是怎么干的,我们就怎么干。陆保长说得对,重要的是两件事,第一,人要一个不少地回来,大伙不能出事。第二,要把新四军派的活干好,谁偷奸耍滑,我用砍刀砍他屁股。”明孝说着,挥挥手里刀刃闪亮的砍刀,有几个人又笑了。
明孝又问:“良民证都带了没有?”
有人摸摸口袋,有人回答:“带了。”
“好,我们动身,上了公路,大家分开走,碰到盘查,就说是给人家干活砍柴的。”明孝说完,把干粮袋搭在肩上,一手拿着砍刀走在前面。他昂首挺胸,神情严肃,像带队伍攻城拔寨的将领,有人低声议论,“别小看明孝,还像个做头的样子。”
一辆黄色的乌龟形状的小轿车,屁股后面冒着黑烟从身边疾驰而过,有人与明孝开玩笑说:“明孝要不当长工当了兵,现在也该是军官了,也要坐乌龟车了。”
明孝笑着说:“我不稀罕那玩意,坐在里面腰都伸不直。”
范金说:“坐乌龟车的在家都是乌龟,明孝又不是乌龟,坐什么乌龟车。”
明孝说:“我坐不合适,包洪坤合适,老包老坐吧,哈哈哈……”
众人笑了,包洪坤张张嘴,想骂人,摸摸不舒服的脖颈,什么也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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