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野的话瞬间让诸位公子陷入了尴尬的沉默当中。
因为他说的是现实。
当初陈昭是作为他们共同的伴读进入学宫的,在最开始的时候也是对所有公子一视同仁的。
或者说
直到现在,他对所有公子也是一视同仁的。
除却嬴稷之外的其余几位公子在脑海中扒拉着关于陈昭的记忆,只能够看到陈昭一直在学习,并且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情,陈昭的处理都如同他的父亲与大父一样,公正而又平和。
这是一位和“安国君”陈野,如今的“司寇”陈慎,“将军”陈瞻一样的,公平公正的“君子”。
无可挑剔的君子。
赢壮也确实是成年的公子,他的反应十分迅速,当即一脸愧疚的按住了嬴荡的手,轻声说道:“安国君,是我弟弟冒犯了。”
他叹了口气,不着痕迹的踩了一脚嬴荡:“年纪尚且还小,您不要在意那么多。”
“还是一个孩子呢。”
对于一个在争夺王储之位的人来说,什么是最致命的?
“还是一个孩子呢”
这句话就是最致命的。
因为说出这句话,若是其他人也认可的话,那么他瞬间就会从一个争夺王储的公子变成一个“孩子”,从此之后,他再也没有资格与面前的人争夺王储之位了。
他们的身份是不对等的。
一个是“孩子”,另外一个则是“王储”候选人。
嬴荡的脸因为愤怒而有些许薄红,他想开口说些什么,但赢壮却明显没有给他机会,显然是要让他把这个闷亏吃下去。
“安国君说的对,是我们没有把握住机会。”
“只是我有一个问题想要询问您,也想要知道您最后的、确定的答案。”
赢壮站在那里,像是一个谦和的君子,但他口中所说出来的话却一点都不谦和:“您确定,陈氏、您、司寇、将军,以及陈昭公子不会插手王储之争么?”
“确定陈氏站在局外么?”
他像是蛊惑,又像是劝诫一样:“安国君,王储之位关系到下一任的秦王,而陈氏既然在秦国之中,就一定是躲不过去的。”
“既然躲不过去,为何不好好的加入呢?”
“这样,下一任秦王继位的时候,您若是押中了,也能够延续陈氏下一代的辉煌不是么?”
赢壮的话语中带着些暗示:“您已经是相国了,或许您之后相国就是司寇呢?再或许之后的司寇就是陈昭公子呢?”
他的声音轻柔,但许诺出去的利益却一点都不轻。
“陈氏若是能够三代为秦相,这是多么宏伟的一个美谈啊!”
“黔首们、国人们会更加信任一直担任司寇的陈氏一脉,这对于陈氏的绵延,对于陈氏在天下的声名来说,难道不是一件好事么?”
赢壮虽然不知道陈氏为何一直站在局外,但他以过人的智慧,一下子抓到了陈野一直以来好似在做的事情。
“提高陈氏的声名,让陈氏一直绵延。”
虽然他找到的点不准,原因也是错误的,甚至过程也全部都是错误的,但——
出奇诡异的是,他所猜测的结果却是正确的。
并且他拿出了足够的利益,足够合适的利益。
听着赢壮所提出的条件,其他几位公子的眼睛中瞬间闪过一抹惊骇之色,赢壮怎么能够许出这么丰厚的条件呢?
公子悝、公子芾两个人一瞬间就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是给不出这样子的价格的。
因为他们的背后都站着一些楚系的势力。
在秦国如今的诸多势力当中,哪一个势力最强大?陈氏一脉的势力,因为无论是陈野还是陈慎、陈瞻都还在,并且位居高位,能文能武,他们几乎把控了秦国的权势。
所以他们是最强大的。
而稍微次之的就是其他几个互相制衡的势力了,其他势力为何那么拼命的参与这一场立储之争?
目的不就是为了等到新的王上位的时候,可以倾斜自己的势力、信任自己么?
不就是为了掌握朝政么?
可若是此时许出了国相和司寇的位置,那他们背后的人怎么办?
虽然有陈氏或许一定能够坐稳王储的位置,但他们其实更加相信自己身后的势力。
而嬴荡不言语的原因就很简单了,因为他不想。
他厌恶陈氏一脉,就算是真的陈氏选择了他,利用完陈氏之后他也会将陈氏丢掉的。
刚刚又被赢壮讽刺、被陈野“侮辱”,他怎么可能违背自己的内心说出讨好、奉承陈野的话呢?
这是不可能的。
而最后的嬴稷只是坐在那里,因为他的年纪太小了,所以其实在这一场立储之争中,他并不占据优势。
甚至若秦王这几年身体就彻底坏掉的话,他成为王储的可能性会继续变小。
因为秦国不需要一个不能亲政的、年幼的王。
此时的秦国已然强盛,若是换做历史中的那个,倒是没有什么问题,毕竟那个时候的秦国还没有吞噬义渠,更没有将巴蜀的“利益”消化完毕,刚刚还经历了武王举鼎的“闹剧”以及“野心”。
那个状态下的秦国,需要的就是一个“平和的”、“弱小的”“不能亲政”的秦王。
嬴稷是最好的选择。
陈野端起来手中的茶杯,微微的抿了一口,他看着几个公子的神色变化,不由得轻笑一声,继而叹了口气,轻轻的笑着说道:“诸位公子啊,陈氏从来不参与这些事情。”
“陈氏只想仰不愧于天、俯不愧于地,扪心不愧于自己。”
“所以,陈氏不会参与这些事情中的。”
“若是下一任秦王因此而延误陈氏,那么便是陈氏的命运。”
他将茶杯放在桌子上,声音轻柔:“那也怪不得谁。”
“乃是陈氏之命。”
赢壮听出了陈野话语中的拒绝,他看着坐在一旁的陈昭,不由得再次放缓了语调:“难道安国君不考虑考虑陈昭公子么?”
“陈昭公子如今与我的弟弟一般年幼,等到下一任秦王继位的时候,怕是恰好要入朝吧?”
“届时,安国君的身体”
他像是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是我冒犯了。”
“但我并没有恶意。”
“安国君的身体,还能够撑到那个时候,为子孙谋划么?”
陈野微微眯起眼睛,在这一瞬间,他坐直了身体,脸上带着平和之色,但眸子中却是闪烁着危险的光芒。
这一刻,就像是一只猛虎突然之间睡醒了一样。
他要狩猎,要将眼前冒犯的人杀死!
“碰——”
茶杯猛地放在桌子上,发出一道清脆的声音、
陈野低声道:“我可以认为,是公子在威胁我,威胁陈氏么?”
他的眼神中带着威胁:“公子可知道,能够威胁陈氏的人,至今为止还没有出现?”
赢壮顶着突然之间气势大增,像是要将自己吞噬的陈野,脸上的笑容有些难以维持了,他在这种强压下,下意识的说道:“安国君这话是什么意思?”
“是想要暗杀本公子么?”
听了赢壮的这句话,陈野突然之间一笑。
这一笑将两人之间的危险气息全然化解了,只剩下了些许平淡。
他只是看着赢壮,低声说道:“公子这话说的,倒像是陈氏是某个逆臣了。”
陈野微微摇头,不再客气:“诸位,老夫倦了。”
“便不再留诸位了。”
说完之后,直接闭上了眼睛闭目养神,甚至已经无视了在场的几位公子。
嬴荡此时一改刚刚愤怒的神色,反而有些幸灾乐祸了,他看着一脸愠怒,像是被人打了脸的赢壮,语气中带着嘲讽:“兄长,我还以为您多会说话呢?”
“没想到,您的说话之道,就是威胁安国君啊?”
公子悝、公子芾这个时候也是落井下石的说道:“安国君乃是秦国柱石,乃是父王的老师,兄长您怎么可以为了储君的位置这么威胁安国君呢?”
三人纷纷开口表示,自己回到宫中后,一定会向父王说明这件事情的。
之后,几个人一同行礼离开。
唯有赢壮停留了一下,脸上带着苦涩的说道:“请安国君恕罪,我并不是那个意思。”
“方才被安国君气势所迫,一时之间说错了话,还请安国君见谅。”
这个时候的赢壮卑微的好像不是秦国的公子,而是安国君的小辈一样了。
当然,若是论一论,他的确是陈野的小辈。
因为陈野的妻子是赢壮的小姑,陈野算是赢壮的姑父,这一点是赢壮、几位公子走出了安国君府邸后,才想明白、记起来的事情。
几人站在安国君的门口,如同被赶出去的流浪者一样。
赢壮看向其余几位弟弟,神色温和:“几位弟弟应当不会乱说话吧?毕竟我只是一时口误而已。”
然而其余几人并没有买他的账,只是嘲讽的说道:“兄长一时口误,便威胁了我大秦的安国君?若是下一次口误,岂不是要威胁父王了?”
“我回去之后,会立刻求见父王!”
“兄长若是不放心,觉着我会胡说,那么便是我等几个一同去找父王吧!”
“兄长也好直接给父王告罪!”
说着,便上了自己的车辇,缓缓的朝着远处的咸阳宫而去了。
唯独剩下嬴稷一个人站在那里,赢壮此时神色难看,只想解决自己的问题,所以一点没有注意到这位弟弟。
于是也驾车离开了。
嬴稷则是站在安国君府邸门口,静静的等待着,他在等待一个人。
片刻后,陈昭从府邸内缓缓走出,神色依旧平和,像是刚才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他只是看着面前的公子稷,微微点头,轻声道:“不知公子留在此处是有什么事情么?若是有需要,陈昭愿为公子解忧。”
嬴稷心里的那口气一下子就松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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