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红药很少遇见这样棘手的情况,她暗暗怀疑这些混血是否有未知的能力——比如通过目光,可以令人如芒在背,如坐针毡。
屁股底下这椅子做工太粗糙,可能木刺都没刮干净,要不,她怎么有点儿坐不住了呢。
现在,立刻,马上,换一个话题,什么都行,可是她跟它们,能有什么共同话题?或者聊聊那书中的内容呢?戏剧人物,传说故事?
也可以聊聊海鲜的烹饪方法……不,这个还是算了。
她脱口而出:“对了,你们怎么来的?”
出口的一瞬,才恍然发现,这问题多么重要,早就该问!
——就算它们不清楚离开此地的方法,难道连自己怎么来的,也一无所知么?
那些混血彼此望望,目光茫然,然后都看向海鲜和白灼,还有那位金碧辉煌的哥们。
戚红药观察着,又觉得有趣起来——看来,混血身上的衣服多寡,似关乎其在族群中的地位,穿得越多,地位越高。
想是打劫的衣服不够分配,只能给头领穿。
她等着海鲜回答,但海鲜还挂着那种表情,笑容有点呆呆的,又问一遍:“咱们要是跟人一样,就,就没事了,对罢?”
戚红药看着它,眼里的光冷却下去。
海鲜还不肯移开目光,甚至不肯眨一下眼,戚红药逐渐恼羞成怒,感觉自己给它们逼到绝境了。
她动了动脑袋——说点头也行,说脖子抽筋也行。
“是,你们如果是人,就不会有那样的事情了。”这声音听起来,至少得加一袋盐才有滋味。
她嗓子里还预备着不准备出口的后半句:可你们永远也不会成为人的。
妖就是妖,虽然由不得你们选择,事情已注定了。
她心底总有点排斥这些混血,可是,接触下来,又有一种感觉:它们不会比妖更可恨,倒是比妖更可悲。
真给它们真出去洞穴,也未必是好事,非人非妖,哪个势力都不会容纳,更何况身怀异宝——它们的心肝是大补之物,这消息是真的也好,谣言也罢,不重要。
重要的是,有人信。
面前这些个傻瓜,认为自己有朝一日,能通过模仿而变成人,这种想法,简直天真得可怕。
先不说它们能不能达到目的,就算变成人,只要它们还保留这种特质,结果能好到哪去呢?
人真不吃人么?
一直都吃吧,只是吃相比较文雅,大家不会直接露出獠牙。
那人跟妖物的区别,究竟在哪?
想到这里,忽然猛地一震,回过神来,冷汗都激了出来。
她自忖多年来闯荡历练,早炼就一副铁石心肠,对世间苦难,算是司空见惯。
面对这些混血,她的确有些怜悯的情绪,否则,就不会做这么些多余的事。
不过,这份怜悯,就如同一个小有家资者,见到一个贫困到要去翻残羹剩饭的人——有些为其感叹,有些为其遗憾,还有一丝极隐蔽的、决不想承认的窃喜:
我比他们强多了。
她心里也有这么一种,不自觉的居高临下。
为什么不呢?
‘我是人。’
她是人,才有资格怜悯它们。
怜悯不是同情,同情是同一高度的,怜悯是俯视。
一个乞丐,可以同情另一个乞丐今天没要到饭,但决无地位去怜悯别的乞丐——大家都靠要饭活着,谁比谁高呢?说出来会惹人发笑。
其实,刚才她虽讲了那么多,但从心底里,自己都不以为意。
那些话,都是小时候听长辈们反复灌输,印在脑子里的,可是,真接触到血淋淋的江湖,事情就完全变了。
十方谷专有“文课”,跟教授实战技艺的“武课”相对——据说六十年前还只有武课的,但一次除妖行动中,有弟子因不识字而弄错了销金令的对象,把“荆棘乌”认作“刺辣鸟”,一路从大西北的洞阳城,追至东南最边儿的土罗波占江,若非同门发现得及时,都往佛郎机那边去了。
毅力是真有,人也是真轴。
这件事在天师道流传甚广,十方谷一时沦为笑柄。因此,为降低文盲概率,特意开设文化课。
戚红药记得很清楚,她学的第一堂课,有百十来同门一起,年龄大的大,小的小,执教的是王闻王师叔,上课内容,就跟她今日所讲的一般无二。
——诚实、勇敢、善良乃人立身之本。
当年戚红药听的是频频点头,其余一百多个小脑袋瓜,不管听不听得懂,都觉这话题很庄重。
结果,隔天上武课,执教的陈无极问了一嘴,昨儿你们学的啥?
听完回答,冷笑三声。
这动静一听就很有性格,还没人家膝盖高的戚红药,立刻就注意上这个过期美男了。
王师叔的亲传弟子也在场,很护老师,当即壮胆子请陈师叔解释冷笑缘由,否则要告到谷主那去。
陈无极磕巴都不打,放下手中长剑,开讲:
“诚实,诚实重不重要?
重要。但很多野兽也诚实的,而且,总的来说,智商越低越诚实。
反而妖都很狡诈,活得也蛮好。
勇敢,重不重要?
重要的,但狮不勇敢?虎不勇敢?为保护幼崽,以身为饵引走猎人的狐狸,不勇敢么?
善良呢?
牛啊,狗啊,生下来就是很善的——至少是符合人类道德论的那种善。
然后,该耕地的耕地,该看家的看家,到了时候,该上桌的上桌。”
陈无极摸着下颌那点儿胡髭,笑眯眯的:“等接触到现实中血淋淋的江湖,你们就会知道,没人能光靠善良,逼退一条饥饿的人面蜈蚣。”
“你跟它玩儿勇敢,奋起反抗——在它眼里,你是很可爱的:瞅瞅这小东西,多么新鲜,蹦跶得多欢实!”
“当然你也可以跟它讲诚实——诚实的说,俺不想死。记住要在给它咬住之后,咽下去之前——这个位置离得近,它听得比较清楚。”
“善良是要分对象的。”
“就如一只兔子对鹰说:我放你一马,你快逃命去吧。
——它觉得自己很善良,今天不蹬鹰。噫!说这话也不管鹰的死活——鹰都要笑死喽!
但要是一只三头鹫,对鹰说:老子吃饱了,你滚蛋吧。
鹰回巢去,搞不好会给这位善良的鹫大王立个长生牌……如果它有这个手艺的话。”
底下的学生哄堂大笑,陈师叔也得意的晃晃脑袋,笑着。有半大小子起哄:“您所传授的,跟王师叔讲的很不同呀,按您的意思,王师叔讲的都是些无用之道理?”
陈无极道:“你们王师叔,负责教你们做好人;陈师叔我,负责教你们做一个活着的好人,这冲突么?这不冲突。”
戚红药当时想,怎么会不冲突呢?一个说善良有用,一个说善良没用。但陈无极不讲了,说讲太多,你们这些个地瓜蛋子会面成糊糊,什么形状都没有了。先舍命地淬炼自己罢——命只有先舍出去,才有可能在一次次的搏杀中带得回来。
仔细思虑了两位老师的话,为避免成为一具性情温和、道德高尚、平易近人的尸体,戚红药决定优先遵循陈师叔的教导。
但是现在,她把她自己都不信的一套,教给这些混血。
“只要你们更善良,更勇敢,更诚实,就会像人了。”
一边说,一边有点想笑。
不知是笑这些混血,笑自己,还是笑这个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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