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母是那个年代少有的大学生,在县医院任办公室主任,但因为要照顾家里,不到年龄就卸了职务,办理了手续,专职做起了家庭妇女。
晓阳问道:“妈,李叔想着让朝阳跟着他去那边,可以任副局长或者政委,去了级别还是正科,您是啥态度”。
阿姨看了看我,不慌不忙地递给了我一个馒头,说道,朝阳,再吃一个馒头。
我摸了摸自己的肚子,道:“阿姨,吃饱了,吃不下了”。
阿姨把馒头掰了一半,可以看到馒头上不少的气孔,同样是蒸馒头,有的人蒸出来馒头既筋道又有一股子浓浓的麦香味。而有的人蒸出来的馒头,不能说味道了,只能勉强果腹。阿姨道:“再吃一半?”
确实吃不下了。
阿姨把馒头放到了蒸馒头筐子里,笑道:“这就是我的态度,你俩懂没有。”
我看了看晓阳,晓阳看了看我,我俩都摇了摇头。
倒是大嫂,把筷子往桌子上一放,道:“你俩这都不懂,阿姨不就是说吃饱了撑的呀!”
晓阳想了想,也笑着道:“我的亲妈,你这是这个意思呀?”
阿姨倒有了些许严肃,道:“其实在哪里都是干工作,但是唯独老李那个工作最为特殊。那个部门的权力强势,太过复杂。依你们现在的级别过去,到了那边是副局长,已经算是位高权重。但是你俩呀都太年轻,又不是从那个系统起来的,干起来不一定得心应手。那个位置,适合老李也适合老张,但是那不适合你俩,你俩的性格也决定了可能会驾驭不了。立志在远不在锐,成功在久不在速,踏踏实实地在你们现在这个位置上,办些实事,干些好事比那边好。如果以后组织上认为你们适合到那个位置,组织是会考虑的。”
其实阿姨说我俩,我自然知道是在说我。我笑了笑道:“阿姨,我在安平也挺好的。”
晓阳撒娇道:“李叔都问了我几次了,他是真想着朝阳过去”。
阿姨道:“老李的心思我懂啊,一是那边复杂,又相对独立,叫几个熟悉的人过去,方便打开局面。二是觉得你怀了孕,朝阳到了县城来,方便照顾你和孩子。老李用心良苦啊,但是咱们要看钟书记,你看人家钟书记,从曹河孑然一身来到咱们县,不一样很快就打开了局面。老李这样为了你们,会被人说拉山头搞帮派的。至于你怀孕的事,有我呢,孩子生了,我给你们带,你们现在正是干工作的时候就好好干工作,至于明天走到哪一步,不是你今天想到了哪一步,而是在于昨天从哪里起的步。”
大嫂听了阿姨的话,感慨道:“阿姨啊,要不是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我是咋也不相信,咱县长家里能这样教育孩子。能回县城照顾晓阳和孩子,单凭放弃这一点,很多人都做不到。”
阿姨道:他俩一个镇长,一个副书记,还不到三十,已经是年轻干部中的佼佼者了,咱们不能不知足啊。福不可享尽,利不可占尽,功不可贪尽。人生求缺不求全,有时候我们焦虑,不过是放不下舍不得,你们到了我这个年龄也就懂了。一派青山景色幽,前人田地后人收。后人收得休欢喜,还有收人在后头。
晓阳道:妈,懂了懂了,水满则溢,月满则亏。
阿姨道:“你们吃了饭就回去,正好你爸和钟书记去了地区,今晚也不回来,我就和秀霞说说话。”
晓阳道:“下午才开了会,这是下班去的呀?”
阿姨道:“接李老革命去了,不是马上要送别安平的那个老前辈。说是要请李老革命参加。”
我们起了身,大嫂就端着碗筷去了厨房。阿姨道你们早些休息,我听你爸说,到时候县里的干部,都要去送别吴老前辈。
到了县医院的家属院,我和晓阳又围着家属院的转起了圈。我不由感叹道:吴老革命穷一生苦一生潦倒一生,立过功杀过敌含恨而去,到时候我也想去送一送。
咱老家的规矩,我怀了孕,是不是不能送?老封建,你代表我们城关镇送老革命,是聚天地正气,续乾坤大义,还讲什么怀孕不怀孕,怀了孕我看正好,让咱孩子从娘胎里就知道,大好河山,寸步不让,咱要去,咱俩都要去。
晓阳依偎在我的肩膀上,慢慢地走着,去体会和感悟这一刻的幸福。
我摸了摸晓阳的头,这个城关镇的镇长,在外人面前看起来也是有些俊俏的不够成熟,若不是怀了孕,别说晓阳二十六七,就算是十七八也有人信。但是了解晓阳的人都知道,晓阳说话好听,办事老练,有着与这个年龄实相貌不相符的成熟与稳重。我摸了摸晓阳的头发,长得不算慢,已经披肩,也是十分的柔顺。更有着那股我们第一次相识的那种淡淡的香味。我本以为是晓阳用的洗发水。但时间久了才发现,这是独属于晓阳的香,这种香晓阳自己从未闻到过。
第二天上午,民政局的袁局长就带着县里的批示来到了安平,就开了一个碰头会,确定了明天就是吴老革命出门的仪式。因为吴老革命立过一等战功,县里决定,各个单位都将派出代表参加吴老革命的丧礼。到时候,李叔派人骑着摩托车开道,县里各个部门和乡镇都要派出代表出席,安平派车直接到县城,而吴河的人在吴河村界的地方接老人家。
袁成也是年近五十才当上了局长,以前在民政的时候是负责的是结婚登记,现在当了局长,殡葬、革命军人的抚恤也都在民政。所以,这次送别吴老革命的事,才有由民政来牵头。
吴香梅道:咱们这边送别老人,会有一些扎纸,纸人纸马和亭台楼阁。按照习俗,这些都要给吴老革命准备。
袁成道:咱们县里乡里肯定不准备这些东西,毕竟咱们信奉的是唯物主义,但村里可以根据情况适当准备。按说县里也应当尊重风俗,为老人送些布来,但老人为后,县里为老人家准备花圈。
在稍大的地方,送别老人是有花圈的,花圈两侧还有挽联,但在我们县城,并不时兴花圈,不大不小的县城里,也有了一两家卖丧葬用品的小店,门楣之上不见招牌,只是在门面房的侧面墙上,写了寿衣棺材四个大字,不知道有没有花圈来卖。倒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时兴的,送别老人的时候,会奉上一匹黑色的布,用粉笔在黑布上面写上名字,落上单位。
县里的干部统一乘车,丧礼结束后并不在安平用餐,而是到县里食堂吃饭,这让我们松了一口气,毕竟招待这么多人,对安平来讲,考验不小。其实谁也不在乎饭吃得好不好,但是这么多人,安排位置远比吃饭重要。又敲定了细节,我们一行又到了吴河顺着来回的路跑了一遍,中午留袁局一起吃了饭,也就各自准备。
下午的时候,芳芳来到了我的办公室,说了句李大书记,吴乡长有请。对于这个未来的二嫂,我也是打心底里亲近,更为二哥感到高兴。毕竟芳芳算是主动黏上了二哥,这也省了父母很大的心事。
到了办公室,高春梅已经在了,作为企管站的副站长,又兼任着高粱红酒厂的会计,高春梅应当是安平见钱最多的人了。现在的高粱红酒厂,销量已经打开了。市面上对高粱红的酒有着不错的反响,但地区白酒的销量第一还是曹河大曲。在我们县产白酒的地方,高粱红酒勉强算是崭露头角,如此算下来,一家曹河酒厂,就已经让曹河的税收,在各县遥遥领先了。
吴香梅道:“朝阳,有个突发情况,之前拆迁的时候,不是有一户要求安置两个人的工作嘛,我当时以缓兵之计,答应了他们。但发工资的时候,是按照一个人发的,昨天这两兄弟都不干了,说是要找上级要说法。要说法我倒也不怕,毕竟他们的理由不正当,而且当时空口无凭的。按说平时,也没什么,这不是道方同志要来了嘛,就怕他们在道方同志来的时候闹事。朝阳,你是分管企业的副副乡长,也是抓思想工作的副书记,你要出面和他们谈一谈,找一个人来安心上班,如果要闹,我就让老卫对他们不客气了。”
听完吴香梅的话,我心里暗道,早不想好处置的方法,这下问了问题再去善后,就不如当时好做工作了。毕竟在农村,两个兄弟对父母来讲,手心手背都是肉,拿出一个位置给两个兄弟,如果处理不好,两兄弟之间必生嫌隙。毕竟乡里拿出来的,不是临时工性质的岗位,是正儿八经的乡镇企业工人,如果有学历,是可以参加招干考试,成为正式干部的。这些天,二哥也一直抽时间辅导芳芳学习,让芳芳也参加招干考试。
我想了想道:我先去试一试吧,看能不能把工作做通。
吴香梅将钢笔往桌子上一甩,道:“干脆果断一点,就让老卫把人带回来,好好教育教育”。
吴乡长,我觉得我先把情况摸清楚,如果他们愿意接受一个人干临时工,这事也就结束了。
吴香梅道:“朝阳,这事你要清楚,不能妥协,如果咱们答应了他们解决两个人,这些人谁家不是两个孩子,到了最后,都来找咱解决两个编制,咱咋整。你也知道,上级把临时工放开了,但是正式工人的编制都收回去了,协调这几个编制,你也知道有多难,是地区劳动局下的文,就算咱们现在想答应,也是没有办法了。”
高春梅道:这俩人也是孙家本家的,我喊向东陪着李乡长和他们谈一谈,乡里要忙吴老革命的事。
听着高春梅说话,我也觉得在理,毕竟带上孙家的自家人,有啥事都要好沟通一些。县政府的驻地在城关镇,而乡政府的驻地就在孙葛集。这孙葛集一半人姓孙,一半人姓葛,两姓在这里都是大姓。副乡长老葛就是葛家的。而孙向东就是孙家的。听着高春梅喊我李乡长,我慢慢思索,这高春梅的真是和孙向东互补了。现在吴香梅是乡长,如果喊李书记,显得我比吴香梅还要高半头,如果喊我李副书记,则显得生分了,而我是副乡长,喊我李乡长,我和吴香梅的面子上都好看。我看了看高春梅,不由得感叹,这也是把人心思看透摸准的人,幸亏高粱红酒厂有高春梅,不然达不到今天这个局面。
说完就去了高粱红酒厂,孙向东陪着我,把整个老地毯厂和高粱红酒厂的周边找了几遍,也没见到人。我想起了之前拆迁的时候,也是找了几次都没见人,看来这人应该是有其他的住处。既然寻不到人,自然谈判安抚都找不到对象,也只有回了乡大院。吴香梅拿起电话,直接通知了老卫,密切注意这户人的动向,该采取措施的时候,就要果断带回,不能影响了道方同志的考察。
又过一天,我和晓阳都穿上了黑色的外套,来到了县医院。因为是统一前往,七八辆公共汽车都已经蓄势待发,县里各个部门和乡镇的负责人都陆续登车,四辆带着警灯的侉子摩托也已经打了火,钟毅邓叔叔带着副县以上的干部鞠躬。李叔手底下十多个精干的小伙子将老人的棺椁架上了货车的车厢。礼仪完毕,钟毅和邓牧为带着大家也坐上了公共汽车。我和吴香梅这次算是享受了特殊的待遇,坐在了李叔第一辆的开道车里。
一声警笛划破长空,四辆侉子摩托车一起开动,沿着县里的主干道,开始向安平乡吴河村进发,沿途路口皆有李叔的人站岗指挥,每到路口也是警笛长鸣。
为这件事,县里筹备了许久,县里已经发了通知,车队通过的沿线,都有群众静静守护,也许49年之后,这座县城,还是第一次送别这样一位老人,虽然老人走倒并不平静,但谁也无法否认,这位老人的曾经和过去是如此的辉煌。建国前英勇杀敌损失了一条胳膊,建国后隐姓埋名默默无闻,靠着一根单臂骑人力三轮谋生。当领取了迟到的补贴,心里想着的还是吴河村小的学生们。
钟毅和邓牧为透着窗户,看着街边的人群,大家都满怀崇敬之情看着车队,钟毅和邓牧为,想着用这最高的荣耀,来弥补对吴效忠老前辈的万分愧疚,唤醒群众对革命前辈的崇仰之情。为了发展,县里十七个乡镇有十五个挪用了老革命的抚恤补贴。钟毅从基层一步步走到现在的位置,深知到这一步实属无奈,好在任内完成了被挪用补贴的清理和发放,也算完成了一件心事。
出了县城,车队的速度就不断加快,天已渐凉,侉子上坐在后面的几人还用手捂住了耳朵。从县城通往安平的路,虽然不宽,但也算好走,偶尔有个小坑,车里还是有一丝颠簸,因为有车开道,所以车速很快,我看着后面跟着的车队,不由得有些忧心,晓阳身子弱,不知道能否承担着起这样的颠簸,很久没有坐过公共汽车,不知道会不会晕车。
到了安平大集,老卫已经带着人把大集上的车和行人都临时做了管控,车速稍微放缓,但安平乡大院还是慢慢地从眼前划过。
到了吴河村口,就已经看到了乌泱泱的人群,和我们不同,这些人多数都是披麻戴孝。看到如此场面,既有人无比的悲愤,也有人一脸的淡定。看到如此场面,我在想,兴许也有乡亲会觉得一个老光棍,死了还能享受如此殊荣。也有人会说,这个时候想起了人家是老英雄,活着的时候你们干啥去了。
下了车,慌乱的人群之中我找到了晓阳,晓阳面色苍白,已经有些晕了车,但众目睽睽也不好让我扶着,我倒也顾不上其他,拉着晓阳就去了旁边,拿过手包就打开了,取出了里面以前放葡萄糖的输液瓶子,拔掉胶皮塞,就让晓阳抓紧喝了点水补充体力。
这个时候我俩自然不敢矫情,稍喘了几口粗气,就回到了人群之中。
吴利群已经组织了本村的年轻后生们从小货车上缓缓地抬下了棺椁。按照老家的方式,底下已经扎牢了麻绳做底,用小腿粗的槐木做了架子,八根长棍可以有十六个人抬棺。
车队先行离开,村中长辈架了一方长桌,焚香烧纸之后,一位老者打开了一张草纸,上面有袁局和吴河族中长辈议定的程序。
见已经收拾妥当,老人用高昂的口音喊道,县里干部行礼三鞠躬。钟毅和邓叔叔带着县里来的干部两百多人,浩浩荡荡地排开了队形,大家跟着钟毅和邓叔叔的节奏,向吴老前辈鞠躬致敬。行礼鞠躬毕,文静就将晓阳拉到了一边。李叔带着政、法队伍的人又是脱帽,三鞠躬。看着李叔第一次穿了制服,我也有些恍惚了,这身制服和军装十分的相像,只可惜我们退伍的时候,这身军服还没有列装部队。其实对于去李叔那边,我内心也有一丝憧憬,这份憧憬除了来自这份职业的荣耀,也有不少的制服情结。
李叔行了礼,老人就用声音喊道,请伤残军人代表们行礼。但见人群之中,走出来一二十个手脚不全的人,他们有的拄拐,有的拄着拐棍,有的坐着自制的简陋轮椅。身穿着洗的早已褪了色的土布军装,这些人缓步行进,一瘸一拐东倒西歪,虽行动不便但步履十分坚定。他们朝着棺椁一步、一步又一步,不等走到棺椁前,不少人已经泣不成声。众人看着这般景象不由得触景生情,围观的群众也开始擦起了眼泪。
唢呐声响起,如泣如诉,如歌悲鸣。
钟毅和邓叔叔也是缓步上前,想着抚一抚行动不便的老人,走到跟前,老人停住脚步,推了钟毅和邓叔叔的手,我和晓阳离得不远,但听到老人说,我们想自己走过去,送送老吴。
钟毅和邓叔叔抿了嘴,点了点头,就听到老人用竹子车自制的轮椅,发出了吱吱的刺耳响声。
看着这些行动迟缓的伤残军人,晓阳从我的手里抽出了自己的手,擦了擦眼角。
喊号的老人看着此般情形,也没有再喊,只是等这群人慢慢靠近,看着他们用自己的方式,来表达对老人的不舍之情。几位老人跪在地上便没有再起来,他们捶地而泣,痛哭流涕不能自已,他们在哭吴老革命,也在哭自己。他们无法相信又或难以理解,有些人倒在了冲锋的路上,有些人牺牲在了胜利的前夜,眼看就要过好日子了,怎么老吴人就没了。
吴利群抬头看了看日头,便挥了挥手,让村里的人将十几位前辈都搀扶了起来。
喊号的司仪老人用最高亢的嗓音道:吴河的老少爷们,准备行礼。但见刚才乌泱泱的人群,数不清的群众,也不再讲究场地,就跟随族中长辈,对着吴老前辈的灵柩三跪九叩。远处几声铁炮,声声入耳。
行了礼,族中长辈安排抬棺,钟毅和邓叔叔挑了头杆,老人们拿着坛装的高粱酒,在桌子上布下了十六个大碗,清澈的高粱酒如甘泉一般倒入碗中。抬棺的人一人一碗,就这样仰头干了。就听到噼里啪啦地摔碗的声音。
在老人的一声口号声中,众人将小臂粗的长棍上了肩,一用力,棺椁稳稳地抬起,就这样,一步一步,开始向前。落脚的地方和下葬的地方约有一里多地,中间稍歇了两次,又是举步前行。
乡里出钱,买的是最好的棺木,自然分量不轻,钟毅和邓叔叔都已经涨红了脸,但俩人目光坚定,将老人送到了墓坑之中。人流如潮水,缓步前行。
老人落地,早有人准备好了铁锨。钟毅和邓叔叔及吴河的父老,就这样一锨一锨地盖上了土。直到平地之上起了一座新坟。
一位老人,掏出了自己珍藏的军号,正打算吹,邓叔叔走上前去,轻道一声,老哥,这个,我来呗。
老人注视着邓叔叔,把手中的军号递了过去。邓叔叔看了看坟茔,举起了军号,吹响了敬礼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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