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施仲卿提着食盒,用钥匙开了门口的铜锁,缓步走进去时,屋中熏着的白檀清香迎面而来,轻扬的帘子之后,一个怨毒不甘的声音在他耳边陡然响起——
“施仲卿,你终于舍得来看我了,你究竟要把我软禁在这里到什么时候?”
“不是软禁,只是让你在这暂住一段时日,修身养性罢了。”
施仲卿一脸淡然,掸掸衣袖,放下食盒,对着帘子后的那道身影平静道:“你同宣铃暂时还是不要碰面为好,就在这抄些佛经,静思己过,好好想想自己这些年犯下的罪孽,在佛前诚心忏悔,不要再出去做些害人害己,丧尽天良的事情了。”
“我害谁了?害你那个野女儿了?”帘子后忽然响起一记饱含恨意的喝声,一只手猛地将帘子掀开,赫然露出一张不施脂粉,眉目狠厉的妇人脸孔。
她头发散乱,形容憔悴,明明被困在这吃斋念佛半个月了,身上却还带着一股化不开的凶狠戾气,神态间更是满满的精明强势,正是施仲卿的妻子,施府的当家主母,大夫人。
自从上回在施家陵园里,她跟施宣铃彻底撕破脸皮,惹出一番激烈的正面冲突后,她便始终咽不下那口气,闹着要将施宣铃严惩一番,还想去请施家几位有声望的叔伯出来主持公道,罪名她都想好了——
携外人擅闯施家陵园,挖坟惊扰施家先祖,对家中姐妹与嫡母刀剑相向,动手伤人,甚至想取人性命,简直是穷凶极恶,大逆不道,根本不配为施家后人,一定得从施氏族谱上除名才是!
大夫人忍了这么多年,这回是再忍不下去,不仅要将施宣铃这个“野种”赶出施府,从族谱上彻底除名,还要让她狠受一番惩戒,她甚至还谋划过更多毒辣的东西,想将那贱丫头置于死地。
只可惜,这些招数都还没开始使出来时,施仲卿已将她这个“结发妻子”一眼看穿,二话不说,完全没给她折腾作妖的机会,直接就将她关进了府中这处荒废已久的小佛堂里。
她那时确实还没打算杀那贱女人,毕竟赢家是她,她还没以胜利者的姿态将那贱女人凌辱够呢,她要叫她生不如死地活着,亲眼看着她是怎样占有她最深爱的男人,做那个男人明媒正娶,名正言顺的结发妻子!
“关我什么事?凭什么怪我?是我杀了她吗?”大夫人一头长发披散着,满意地看着施仲卿痛不欲生的样子,愈发癫狂扭曲地大笑起来:
同一屋檐下朝夕相对了几十年的夫妻,哪怕是一对貌合神离的怨侣,也最是知道怎样将刀子痛快地扎进对方心房之中,再看着对方鲜血淋漓,痛到不能自已!
果然,一直强行稳住情绪的施仲卿在听到大夫人这番话后,被刺激得彻底失了态,他一脚踢翻了地上的食盒,几乎是目眦欲裂:
“闭嘴,你给我闭嘴,你这个丧心病狂的疯女人!南枝是被你间接害死的,是你害死了她,你竟还敢在我面前提到她!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少次想将你碎尸万段,想让你下到阴曹地府去为南枝赎罪!”
施仲卿霍然握紧了袖中的手,情绪猛地激动起来,他一双眼眸死死剜向大夫人,眼眶在须臾间竟隐隐泛红一片。
“天谴?”施仲卿听到这句话还真停住了脚步,他转过身,望着佛像之下,那个披头散发,满脸狰狞,活像厉鬼一般的女人,忽然就笑了:
数十年前,她跟施仲卿拜堂成亲的那一夜,她是派了人去竹林那座小院外盯梢,本意只是以防万一,想盯住穆南枝那个女人,不让她跑出小院去施府毁了她的大婚。
“施仲卿,你别走,你给我回来,你这样对我会遭天谴的!”
“我,我真是后悔莫及,当初就不该将这贱人留下,是我心慈手软,是我太听你的话了,你为了她不惜警告我,要与我断绝夫妻情分,让我保证不再对她下手,我才容忍她活到今时今日,可我真是大错特错,我早该送这贱人去见她娘……”
这嘲讽的话语简直像狠狠打了大夫人一记耳光,她眼看着施仲卿转身就要离去时,脸色一变,当即不管不顾地嘶喊道:
“够了,不要再说了,你害死的人还不够多吗?”
大夫人气得胸膛起伏,却偏偏一句话也回击不了,施仲卿面无表情地瞥了她一眼,似乎不欲再与她多言了。
大夫人浑身剧烈颤抖起来,眸中那股怨毒的精光愈发浓烈,她从没有这样一刻,恨毒了施宣铃!
“你就老老实实待在这,等什么时候宣铃离开施府,离开皇城返回云洲岛去了,我再放你出来,记着,别想再对她耍什么阴招了,正如她所言,她早不是当年那个无力自保,被你下毒谋害的九岁小姑娘了,我将你关在这,是护着谁还不好说呢。”
施仲卿办事干脆利落,这边软禁了大夫人这个祸害,那头就给了府中所有人一个说辞,大夫人是身体抱恙,受梦魇所扰,夜间难以入眠,自己想去佛堂里抄些经文,清静身心,远离府中喧杂,当身心调养好后,自会从小佛堂里搬出来。
“施仲卿,你到底要将我关到什么时候?我原以为今日你会将我放出去,毕竟你那个野女儿要嫁人成亲了,我这个当家主母却被你关在这里,连个面都不露,成何体统,你坏了祖宗的规矩,你知道吗?”
施仲卿望着满脸扭曲的大夫人,连眼皮子都未掀一下,只负手而立,对着她冷冷道:
施仲卿一声厉喝打断了大夫人,他脸色铁青,似是再也忍不下去了。
“你是她亲娘吗?你有将她当成过亲生女儿吗?对她有过一丝一毫的爱护吗?她嫁人关你何事?你未必还想让她夫婿跪于你面前,对你奉茶行礼,恭恭敬敬喊你一声‘岳母’吧?”
可却没想到,她不杀穆南枝,穆南枝却依然死在了那一夜,连同她肚子里的那个孽种。
那孩子还是在穆南枝死后,施仲卿坚持为她验尸查明死因真相后才发现的,验尸结果揭开了真相,穆南枝的确不是被大夫人所谋害,她是死于那场烟花爆炸的意外,可却也带给了施仲卿一个更加锥心刺骨的消息——
“忆当年,居然是忆当年,施仲卿啊施仲卿,不过是你那野女儿及笄嫁人罢了,你居然连这珍藏了数十年的烟花都为她燃放了,我还以为你一辈子都不会拿出来,毕竟这可是穆南枝留给你的唯一遗物啊,你不是看得比眼珠子还重要吗?怎么也舍得拿出来放掉了?”
恰巧外头又一记烟花当空炸裂,那绚烂至极的光影透过窗棂,映入了大夫人眼眸之中,她扭过头,当彻底看清楚,将那白日焰火辨认出来后,她瞳孔骤缩,不敢置信间,竟忽地仰头而笑,笑到眼泪都流出来了:
“闭嘴,你不配提这个名字!你不配!”
“如果真有天谴,你为何还好端端地站在这?”
<div class="contentadv"> “你,你早就巴不得我受天打雷劈,死在你面前是不是!”
“你需要露什么面?”
施仲卿平素虽然性情古板,沉默寡言,但真要同人呛起声来,言辞那叫一个冷酷犀利,简直令人哑口无言,无可辩驳。
就这样,连施宣琴都不知晓,自己母亲根本就不是自愿搬到西边那间小佛堂里暂住的,而是被她爹软禁在了那里,日日被逼着在佛前抄经忏悔。
大夫人见他如此激烈反应,一副心如刀割的模样,不禁妒恨交加,眸中的扭曲癫狂愈甚:
“穆南枝,穆南枝,我就要提这个名字,就要狠狠挖开你的伤口,就要清清楚楚地告诉你,这个女人已经死了数十年,死的时候肚子里还怀了你的孩子,一尸两命啊,多么凄惨啊,那时你在做什么,在跟我拜堂成亲吧?她却孤零零地守在竹林那座小院里,被她自己做了一辈子的烟花炸成了肉泥,炸得面目全非,你说可不可笑……”
“我不过是跑去告诉那个蠢女人,你要跟我成亲了,你不能娶她了,她就自己失魂落魄,喝得酩酊大醉,大半夜捣鼓她那堆烟花,结果失火被炸,连同肚子里的孽种被炸成了一堆血肉模糊的烂泥,真是老天有眼,痛快,简直太痛快了,我都还没来得及对她下手呢……”
南枝竟然怀了他的孩子,她竟是一尸两命,怀着他的孩子死在了一堆燃放的烟花之中,死在了那个无比凄惨的清寒半夜!
无法想象她那时痛苦绝望的心情,施仲卿的心霍然变成了一个血窟窿,他只要一闭上眼睛,就能想起当年他与南枝站在竹林那座小院里,并肩而立,看着漫天粲然的烟花,她双手背在身后,笑盈盈地对他道:
“仲卿哥哥,这场白日焰火叫作‘忆当年’,是我亲手为你而做,我们相遇在立秋之时,以后每年立秋,我都会为你燃放一场白日焰火,日后无论你走到哪里,身在何处,只要想起这烟花,你就会想起我了……”
从梦魇中惊醒的午夜时分,没有南枝,没有忆当年,没有了他们曾在竹林中一同住过的那个小小的家,他永失所爱,什么也不剩了,不,还剩下潮水般汹涌的悔恨,剩下无边的孤寂与痛楚。
眼见施仲卿陷在往事之中痛不欲生,大夫人笑得愈发快意,却也分明带着万般的扭曲不甘。
“施仲卿,你少在这里装什么痴情种了,你若心里真放不下那穆南枝,为何多年后又会冒出个野女儿来施家认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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