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阳。
李榷、郭汜引兵西还长安,阻挡天子刘协东归雒阳的最大阻碍消弭不见,自兴平二年七月初开始踏上东归雒阳旅途的刘协,决定就此在曹阳暂驻一段时间。
一则卸去旅途的疲乏,二则冬日风寒雪深,行路不易,三则他打算在正月癸酉于曹阳祭祀上苍,并修改年号,由兴平改为建安。
刘协放弃了兴平的年号,这个他在加元服时改元的年号,‘兴’有‘起’之意,兴平年号,即有太平逐渐兴起之意,群臣在他加元服时改元兴平,可见对他的成年极为看重,期望着成年亲政的他能兴起太平。
可兴平、兴平,兴平年号使用的两年内,天下并不太平,诸侯相攻,强弱相侵,世道反而越发的混乱了起来,宇内没有一丁点太平的意思。
因而刘协有些嫌弃兴平的年号,他搬出‘建安’二字,意指安定开始建立,这也符合他眼下面临的局势,李榷、郭汜引兵西还,他得以喘息,稍稍安定下来,他期冀着未来能越来越安定。
太尉杨彪、宗正刘艾、国舅董承等人闻弦音而知雅意,他们大抵都明白了面前这位面色稚嫩,但心智已经成熟的天子的想法,纷纷出言附和刘协改元的计划,并着手操办了起来。
等到正月癸酉的时候,刘协循着群臣的布置,以及太常的礼仪指导下,在曹阳郊祀了上帝,并令黄门宣读了改元的旨意,自今日起,天下便正式踏入了建安年间。
刚踏入建安年间,刘协就碰上了一桩喜事,宁辑将军段煨从华阴派遣来了使者,并向他供上了方物,以及他眼下最需要的钱粮布帛。
天子刘协很是高兴,自长安到弘农,加上路途中间的几次大战,眼下他是处于钱粮几近耗尽的情况,段煨的出手可谓是一阵及时雨。
因此,刘协设下宴会好生招待了一番段煨的使者,同时亲自将使者送到了辕门处。
“宁辑厚意,朕感之深矣,今有手书一封,卿可交于宁辑。”刘协展露着他的亲和力,向段煨的使者说道。
使者从黄门手中接过书信,辞别道:“谢陛下,宁辑若是看到陛下手书,定然欣喜。”
刘协微笑点头,并目送了使者一小段距离,他对段煨这位董卓旧将印象还是很不错的,去年十月他的车驾抵达华阴,段煨知晓后就携带物资迎接他,并且供应膳食,侍奉百官,终无贰心。
此外段煨镇守华阴,没有像李榷、郭汜一样残民、以劫掠为生,而是勤修农业,不掳掠百姓,百姓得以安乐。
于段煨这样的臣子,虽是还有些割据的心思在,但面对关东诸侯对他不管不顾的态度,相比之下,段煨还是很得刘协的好感,而刘协自然是要笼络段煨,以为助力。
翌日。
“陛下,南匈奴之右贤王去卑离国日久,帐下士卒思念家人,他不便久留,今日特来请辞。”宗正刘艾前来通报了一则消息。
刘协闻言,他吩咐道:“去卑前来护驾,朕始终未得闲暇同其交谈一番,可唤其前来,朕于中军大帐设宴款待一二,以答厚意。”
不多时,本就在辕门处候着的右贤王去卑,他的身影出现了中军大帐内,一板一眼,并无分毫差错的向着刘协行起跪拜大礼。
天子刘协打量着这位为他招来护驾的匈奴右贤王,不同于书上所言匈奴披头散发,并髡发留辫的形象,也不同于民间所言匈奴人的衣襟是从右边搭到左边,左衽的服饰穿搭。
他面前的这位匈奴右贤王,头发打理的一丝不苟,结起了发髻,戴着武官常用的鶡冠,冠上的鶡毛高高的竖起,仿佛在争斗厮杀的鶡鸟,至于衣服,则是汉人的右衽,而非左衽。
刘协伸出手往上抬了抬:“卿且起身,军中不必行此大礼。”他的态度一贯的亲和。
“非此重礼,无以重陛下之威仪。”去卑讲着汉话,却是难得的清正,让上首的刘协有些意外。
去卑起身入座,刘协这边挑起了话头:“听宗正所言,卿是我刘姓宗亲?”
“如宗正所言,臣确是宗亲。”去卑面色有些激动,他肯定着刘协的话:“臣祖父乃是故度辽将军刘讳进伯,受命征伐匈奴,只是不幸为匈奴所擒,囚之孤山下,生先父尸讳利,单于以为谷蠡王,号独孤部,臣继先父遗业,得为右贤王。”
“臣今日得面见陛下,有一不情之请,还望陛下同意。”去卑出席,向着刘协行下跪拜大礼。
“卿先起身,如卿所请,若无大谬,朕一以允之。”刘协笼络着去卑,他东归雒阳,为李榷、郭汜所阻,关东诸侯作壁上观,视若罔闻,而去卑,南匈奴之右贤王,却是能引兵前来,襄佐王室。
如去卑这般的忠臣兼有功之臣,刘协自然不会因为去卑匈奴的身份,而对去卑有所偏见。
去卑眼眶泛红,他请命道:“臣这一脉流落蛮夷之中,甚为羞惭,愿陛下能将臣先父以及臣之名谱之宗室玉碟,使臣能认祖归宗……此事不仅是臣之心愿,亦先父之遗愿也。”
言罢,去卑似是想起他的亡父,他痛哭流涕,伤感在怀,真情发自肺腑的流露而出。
这一幕,真可谓是见着伤心,闻着流泪。
“卿之所请,甚合道理,王室苗裔,不当沦没于夷狄之中,此事朕允下了。”天子刘协为去卑的真心实意所感,念及去卑的护驾之功,他允下了去卑的请求。
与此同时,天子刘协道:“卿及卿先君之名,皆蛮夷之号也,今即入宗室玉碟留名,当需改之。”
“臣先父亡故,不便自取一名,请陛下赐名。”去卑续而请求道。
天子刘协闻言,他斟酌了起来:“卿先父之名,可去尸留利,为刘利二字,而卿之名,若循之而为刘卑,却是有些不妥,卑者,低下也,不如‘谦’字,‘谦’者敬也,亦为逊让,且易经有云,谦也者,致恭以存其位者也,朕赐卿名为‘刘谦’。”
“刘谦好,刘谦好。”去卑先是欢呼了两句,而后跪拜刘协道:‘谢陛下隆恩,臣必谨记陛下之教诲,对陛下恭顺敬服。’
……
弘农郡,陕县。
平阳侯、假节,开府仪同三司的骠骑将军张济近来隐隐有些不安,自去年七月开始天子决意东归雒阳,那时他随着车驾一起同行,帮助天子东迁,升任了现在的职位-骠骑将军。
升官封侯,这原本是一桩美事。
只是后面他因为同国舅董承等人有了矛盾,一时不忿下,联络了李榷、郭汜二人,于弘农东涧大破天子的护驾军队,其中杀略了不少公卿,天子那里想必是留了恶名的。
冒犯天子,留恶名于圣心。
若是放在以往的话,是一件非常严重的事情,他的三族一个都是逃不掉的。
然而现在是乱世,天子流离,有若丧家之犬,他们这些手里握有强兵的军阀才是老大,至于天子,呵,没有六师拥护的天子,谁也不会瞧在眼里。
是以虽是冒犯了天子,张济这一向倒是没有什么忧怀在心,他还是如往日一样,在陕县每日饮酒作乐,欢歌艳舞,享受着割据一方、无人监管的快乐。
可是这份快乐,就像是小鸟一样,飞走了。
张济近来收到了一些风声,对着天子紧追不舍的李榷、郭汜二人,突然放弃了阻击天子东迁,同天子请和之后,马不停蹄的返回了关中。
而就在张济揣摩关中发生了什么事情,怀疑是凉州的羌胡袭扰长安,或者是凉州的韩遂、马腾兵向长安、报长平观之仇时,一位故人的书信为他解开了事情的缘由——益州牧刘璋调兵遣将,袭取了陈仓,故而李榷、郭汜二人不敢在弘农停留,急匆匆的返回了关中。
“刘益州……”张济面色有些不安,他没想到刘协这个董卓拥立的天子,竟然还有诸侯拥护,而且不是一般的诸侯,是坐拥天府之土的益州牧刘季玉。
“叔父?”青春年少、面容姣好的张绣见着上首的叔父张济长吁短叹了几声,他好奇张济收到了什么不好的消息,开口发问了一句。
张济被张绣一句话惊醒,他将手上的绢布递给张绣,同时皱着眉头向张绣解释道:“益州牧刘璋发兵勤王,袭取了陈仓,捅了李榷、郭汜的腚眼,李榷、郭汜担心长安不保,放弃了阻击天子东迁,匆匆的奔回了长安。”
张济的话很粗俗,但也很易懂,张绣不用看张济递来的绢布,就对曹阳发生的事情的起因和缘由明白的一清二楚。
“什么时候的事?”张绣面露疑惑:“不是早些时候从襄阳那边传来消息,说益州牧刘璋正在攻伐米贼张鲁吗?怎么突然越过汉中、武都,把陈仓给拿下了。”
张济摇了摇头,表示具体的日期他也不详尽:“估计就这几个月内,刘璋拿下了汉中和武都,只不过蜀地向来闭塞,山川相阻,消息往来不便,所以我等未曾听闻……也由此,蜀兵袭取陈仓的事情,一点动静都没有,说起来,李榷、郭汜尚且不知、听闻后为之震骇,况且是远在弘农的我们。”
“动作好快。”张绣感叹了一声,只三五个月内,益州牧刘璋拿下了汉中,荡平了武都,打通了陈仓道,偷摸到陈仓城下,袭取了陈仓这一座关中西陲的坚城。
“是很快,快到没有人能反应过来,李榷、郭汜乐呵呵的在弘农的阻挡天子东迁,却是没想到腚眼被益州牧刘璋刺拉了一刀,现在只能赶紧跑回关中护住腚眼。”张济抱着看戏的态度,肆意嘲讽了一声。
只是张济看戏的作势没有保持多久,片刻后他担忧了起来,而张绣说出了张济的心声:“叔父,你说刘璋即是拥兵前来护驾,那岂不是会同我们这些人过不去。”
这里的我们,指的是董卓的故旧,整个大汉士民人神共愤的一批人。
“刘璋他一个益州牧,不好好待在益州,却夺取了陈仓,摆明了早晚是要兵发关中的……不过我们现下在弘农,倒也不用我们捉急,该急的是李榷、郭汜才是。”张济言语尽量显的轻松自在,没有露出什么怯意。
张绣眉目间露出些忧色:“叔父,唇亡齿寒,长安的李榷、郭汜若是倒了,下一个只怕会轮到我们也说不好。”
“嘶。”张济闻言顿感有些牙疼,他有些后悔了,前面他护佑天子东迁,是偌大的一桩功劳,一来在天子面前露了脸,表明自己是大汉的忠臣,二则封官赏爵不断,他从镇东将军升迁骠骑将军,平阳侯、假节,开府仪同三司,名头上显赫无比。
可千不该、万不该,他不该后面因为同国舅董承等人的小矛盾,就会和李榷、郭汜在弘农东涧攻打天子的车驾,现下他只怕在天子那里和李榷、郭汜一般无二,都是大汉的贼臣,是需要夷灭三族的对象了。
“难办啊!”张济一声长叹。
“叔父,贾文和的书信上不是有所指教吗……或许我们可以依托天子,日后有事,得天子代为转圜一二。”张绣趁着张济长吁短叹的时候,看完了张济递给他的绢布,而绢布上的文字来自凉州名士贾诩贾文和。
闻言张济面色拧巴了起来,贾诩的指教很不错,只是有点让他下不了台:“我们刚刚联合李榷、郭汜攻打了天子的车驾,现在若是派遣使者向天子供给钱粮,前倨后卑,徒惹人笑话。”
“叔父,向天子上供本就是臣子的本分,是颠扑不破的道理,没什么好犹疑的……至于前面的事情,可以让使者好生说道,就说我们是受了李榷、郭汜的蛊惑,一时不察,不小心冒犯了天子。”张绣耐心的劝告道,他和贾诩见过几面,对贾诩这位凉州名士很是敬仰,因此贾诩的计策他是信服的紧。
张济只是犹豫,他实是放不下面子。
这时一名宫装美人自屋外走入,嗔言道:“你们叔侄二人,议事就议事,饭也不吃了吗?”(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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