闺房
当柳溶月悠悠转醒时,她嘴里有些怪味儿,她恍惚记得是有个极熟悉的人喂她喝了什么苦苦的东西。定了定神,柳溶月认出了自己身处的所在,她正躺在扬州宅邸自己的闺房之中。
那是她此生最熟悉的地方,默默躺着就觉得无比安全,她在这里从孩童长成了少女,最珍爱她的爹爹在前院忙着他理不完的公文。
螺钿拔步架床上挂着茜色罗帐,几上宝瓶里美人梅花正散着清香。
慢慢地坐起身来,柳溶月恍惚地看着四周:黄花梨的牡丹镂雕圈椅,同色泽的宽敞梳妆台桌,如意窗棂、明瓦轩窗……
这无疑是她的闺房,外间鹦哥儿在顽皮地拍打翅膀,廊下花猫正“咪呜咪呜”地叫唤。
她好像做了长长一梦,如今醒来黄粱未熟。
帘笼一挑,一位丰神如玉的翩翩公子端了个黑漆托盘儿进来:“表妹!你醒了?”
柳溶月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表……表哥?!”
她表哥沈彦玉盈盈浅笑,坐在了她的身边。
他亲昵地摸摸她的额头:“月儿精神好了许多。”说着,他拿起了白玉盏:“来,吃药。”
柳溶月混乱地看着表哥:“我……我为何要吃药?”
沈彦玉“噗嗤”一笑:“你自己调皮从秋千上跌下来,重重地撞到了头,你忘记了么?乖,把药吃了。”
柳溶月还在迟疑,一勺很苦的汤药已经塞到了她的口中。表哥喂药喂得好坚决,柳溶月不由自主地吞了好大一口下去。这药的味道好熟,跟她口中苦涩差相仿佛。
柳溶月觉得看自己吃了药,表哥忽然好开心。
他轻轻地擦了擦她的嘴角儿:“月儿好乖!等吃完了药,表哥陪你下棋好不好?我最近得了一个古谱,定然要难你一难!”
柳溶月迟疑着问:“我爹呢?”
沈彦玉的笑容简直明媚:“姑父去京城做官了啊。他带着你继母和妹妹去京城了。你忘记了么?你病着,所以没跟去。姑父让我在家好好照看你呢。”
然后,柳溶月就见表哥情深款款地握住了自己的双手:“月儿,你知道么?姑父已将你托付于我了……”
见她痴痴不语,他将她揽入了怀内。
表哥的胸怀温暖可靠,表哥的衣袂氤氲梅香,表哥是那样体贴多情,表哥是那样英俊潇洒,一切都是水到渠成。
眼前玉郎是她朝思暮想的男子,表哥再不会和她若即若离!
几上花香,日光泛红,喜鹊高高鸣于枝上,床上的枕套都是鹧鸪双飞。
这一切都是那么美满!不错是柳溶月心底最深沉的渴望!
她一直记得,自己只要被表哥明媒正娶这辈子就再无所求。
可是被表哥紧紧地拥在怀里,柳溶月忽而生出一种极其深刻的怪异感觉:她直觉自己不喜欢这样。她觉得仿佛有什么不对!
她依稀记得……好像有个什么很要紧的人还在八热地狱里受苦受难地等着她……
柳溶月混乱地从沈彦玉的温暖怀抱里挣出身来,她单手扶头、蹙眉不已:“不,不是这样的。表哥……我……我怎么记得……”
沈彦玉体贴松手,他意态温存、却不容置疑:“你能记得什么?你什么都不记得了!表妹害羞了。是表哥不好。表哥太唐突了。日子还长得很,咱们慢慢儿来。月儿饿不饿?我叫歌玲来送点吃的好不好?”
柳溶月揉了揉额际:“好……是好……可是诗素呢?”
沈彦玉面不改色:“诗素染了极重的风寒,我怕她把病气过给你。再说柳大小姐宽和待下,咱们总得让诗素好生歇息几天。”说着,沈彦玉拍了拍手,打扮精致的歌玲端着托盘儿步履轻盈地走了进来,她恭恭敬敬地垂下了头:“小姐,吃饭了。表少爷体贴,预备的都是你爱吃的。”
柳溶月怔怔地看着歌玲,恍惚觉得她有些眼生,就仿佛她已经很久不曾见过她似的。
柳溶月无端觉得歌玲的神情也极奇怪,她眼中还恍惚还有泪痕。
柳溶月待要问歌玲一句,沈彦玉已经抬手将托盘接了过来:“月儿受伤不舒坦,今天表哥亲手喂你好不好?”说着,他使了个眼色,歌玲便悄声出去了。
柳溶月是大家闺秀,觉得这样不妥。但是表哥预备的菜肴不错是她最爱吃的东西。
折腾了一天着实是饿了,所以这顿饭菜她吃得非常香甜。
那天,表哥似乎不再忙忙碌碌,他陪她用饭,他跟她下棋,他甚至抚琴让她品鉴,他好有耐性地陪着她说说笑笑直到太阳下山。
然后,表哥才依依不舍地回房去了。
他让她好好休息,许诺明天还来陪她。
其后三天,柳溶月都是这样度过的,她被表哥珍而重之地护在房里,她被脸生的丫鬟服侍得妥妥帖帖。
表哥说外面天寒地冻,她索性不必出屋。
反正房里什么都有,这里便是六欲梵天。
屋内春暖融融,水仙吐出嫩蕊。
柳溶月百无聊赖地拨拉着嫩白可爱的山茶花苞,她的手指现在就如初开蓓蕾一样水润娇嫩,分毫不错的人比花娇。除了每天要喝两次那种苦苦的汤药,她的日子胜似神仙。
柳溶月记得自己曾经唏嘘:世间有福女子不过如此了!闺秀会被幽闭保护在某座精致庭院之中,坐看落花、待良人归,娴静得有如工笔玲珑的美人图卷。毕竟富贵女子的一生,好命也多孤寂哀婉。
何况她现在并不哀婉,也不孤寂,表哥只要公干回来,便恨不得时时腻在她的身边,她所求不能更奢了。想到这里回头望去,她那玉树临风的表哥正单手支颐,歪在自己的绣花小榻上打个瞌睡。
表哥俊美,满榻锦绣。表哥安睡于上,便似一幅工笔绚烂的初春芍药图。
也不知怎的,柳溶月的心突地一跳,她眼前似乎出现了一捆污秽稻草,上面伏着个血肉模糊的男人……
无奈那场景一闪即没,让柳溶月凭空狐疑自己是生出了错觉。
神使鬼差地,她翻手将那碗热腾腾的药汁倒在了山茶花盆里。
次日,柳溶月大小姐执意要打开闺房的雕花大门,那个陌生的丫鬟拼死拼活地阻拦着她。歌玲远远地站在角落里神情复杂地看着小姐,一言不发。
很快柳溶月就发现那位拦着自己开门的丫鬟也说不出什么子丑寅卯,她只是一句话翻过来调过去地讲:“小姐,不可啊,外面天寒地冻,您不可出去受凉啊。”
若是从前,她也许手足无措就让人拦住了,如今的柳溶月可有的是话讲。
她“噗嗤”一笑:“这里是我家,我如何不能迈出闺房大门?我便是个盆景儿,也可换个屋子透气儿。”
丫鬟满脸慌急:“不是不能出,实在是外面冷。您还吃着药,咱们公子爷也是为您好啊。”
柳溶月“哦”了一声:“‘咱们公子爷’?这里若是柳府,你不该唤他一声表少爷么?”
那丫鬟一时语塞,面红耳赤之余,翻身堵住了门口:“我不管!公子既吩咐了,小姐就不能出门儿。歌玲姐姐,你倒是说句话啊。公子爷要你来,难道是站在那里喘气儿的么?”
歌玲犹豫了一下儿,才慢慢地走了过来。
柳溶月觉得歌玲轻轻地拽了拽自己的胳膊,她含混地叫了一声:“小姐……”
柳溶月摸了摸歌玲的手指,她看见歌玲腕上戴了副簇新的赤金龙凤喜镯。
歌玲显然不想让自己看见这个,她不由自主地将手往后缩了缩:“小姐,你别闹了。咱们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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