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珠不想看到尸体,走出院子躲到街上去了,没过多久就听见衙役们惊呼挖掘到女尸一具。铁证如山,她本来出于怜悯之心,想帮一帮苦主,谁知道杖刑直接变成死刑,真正是命运难以预料。
连这么个谎话都编不圆的愚蠢田舍汉都知道要趁乱将自己杀妻的罪行栽赃青衫客,可见人心之险恶。如今这下圭城,丢一头羊一只鸡,估计都要赖给韦训了。
宝珠看见街边正好有家上色香药铺,便走进去看了看,这铺子虽然招牌写着“上色”,却没什么真正上等的货色,店主看宝珠穿戴气度都很贵气,连忙殷勤招待:“小娘子想买些什么香料?店里有上好的沉檀、乳香和麝香,还是需要什么服用的药物?”
宝珠开口问:“有胡椒吗?”
自从张骞西行打通了商路,胡商为获巨利不远万里而来,输入许多异国特产,这一味香料因为形似蜀地产的花椒而得椒名,又因为非本国所产特称为‘胡’。
这些来自天竺的黑色小颗粒既是香料,也是药物,更是顶级奢侈品,它逆着玄奘取经的道路,历经千难万险才能运到中原,实实在在价同黄金,哪怕京师之中也只有巨富宴请贵客时肯拿出来炫耀食用,寻常人家从不敢想。
开元年间至今,胡椒因为质轻价贵、方便携带等特点,逐渐变成了一种流行的贿赂用品,广受权贵喜爱。有段时间,在长安拿出胡椒即可当做黄金等重的贵货,直接用于买卖、纳税等用途,人们形容什么东西昂贵,就说“贵比胡椒”。
店主惊讶于她识货,连忙说:“这东西下圭县无人能用,小店不敢囤货,但是我认识一个要去长安的香料商,如今因为封城困在这里,或许手里有胡椒。”
宝珠说:“你叫他拿着货来,我要买一些。”
店主连声答应,立刻派仆人去叫人,封城之后百业停滞,就算做牙人赚一笔佣金也算是开张了。片刻之后那个香料商急匆匆奔来,果然带着小小一盒胡椒,宝珠捏了一粒验看过成色气味,掏出钱袋,倒出一把金豆付账。
保朗不知何时也跟了过来,抱着胳膊站在门口盯着她,说:“我以为你要买香,没想到是买这个。”
宝珠不悦地说:“我就爱吃这一味,吴致远供不起,只能自购罢了。”
银货两讫,宝珠收起胡椒,站起来要出门,保朗却倚着门框不动,他身材高大魁梧,硬要通过,只能擦着他身体出去。
宝珠不知道他是何意思,瞪着他不说话。
保朗若有所思地问:“下官是个不辨气味的武人,一直好奇,想问问芳歇娘子身上用的什么香?”
宝珠一听,心下极是恼怒。他这话几乎等于当面问她里衣什么颜色,已经非常唐突,其姿势竟然是逼着她一定要回答。
“我也有个问题,一直好奇,想问问保朗特使。”她冷着脸说,“都虞候,是几品?”
话音落下,也不听他回答,宝珠抽出马鞭,以一端抵住保朗,硬是把他从门口推开,辟出道路,随即目不斜视地翩翩走了出去。
地方节度使虽然势大,却没有封下属官员品级的权利,保朗在徐州已经是位高权重,但去了长安不过是没品级不入流的武官,宝珠的鄙视不屑之意已经摆在脸上,保朗被马鞭抵着推开,只能任她离去,但心中对少女的好奇更是到了极点。
杀妻埋尸后院虽然是猎奇大案,但跟盗珠杀人案没任何关系,保朗留下几个衙役处理,也不再过问。
一行人骑着马再次回到县衙,看见三四十个人跪在大堂外的院子里,县令吴致远和县丞汪岳也在,脸上都有些束手无策的意思。这些人穿着朴素,看起来都是平民,领头的是一个拄着拐杖的瘸子。
保朗皱眉问:“这是干什么?”
吴致远迎上来回答:“是和特使一起来下圭县的常州工匠,来求我打开城门,先放他们去长安。”接着指向那个领头的瘸子,让他上前来说明。
那人年纪和杨行简差不多,但头发已经花白,面容饱经风霜,一脸苦相,左腿自膝盖以下皮肉萎缩,枯槁如骨,不仅瘸了,还是个残疾。
他竭力挺直背脊,朗声说:“我们常州工匠受敕命传唤,要去为万寿公主的陵墓做工服徭役,若是迟了日期要受朝廷重罚的,请各位官爷放行吧。”
保朗冷笑道:“若是放了你们先走,其他什么阿猫阿狗牛鬼蛇神都来求着开门,那怎么抓贼?万寿公主已经升天了,她不着急,等得起。”接着挥手命亲兵将这些人驱散。
宝珠万没想到来到这下圭县,再次听到生前的封号,这些人还是赶去长安给自己修墓的,一时间心情非常复杂。
依照当朝律令,误了服役的工期是要受到杖责的,保朗的亲兵暴力去推那个瘸子,其他工匠连忙去搀扶,瘸子抬头愤恨地瞪了一眼保朗,但也无可奈何,只能一瘸一拐地带着其他工匠离开县衙。
宝珠这一天受够了保朗咄咄逼人的态度,再也不想看见他那张狂妄自大的脸,下了马连寒暄都不讲,直接把缰绳甩给他,昂首转身回去内宅。
保朗盯着她高傲婀娜的背影消失在内宅门内,笑了笑,回身准备骑上自己的坐骑。特勒骊回到原主身边,不自在地来回踱步,它一整天都跟杨氏娘子在一起,保朗闻到了她沾染在马鞍障泥上的香气。
这样近的距离,又十分新鲜,在这一瞬间,保朗极为敏锐地抓住了这一缕隐约飘逸的幽香,如同抓住了少女的秘密,他愣住了,终于回忆起这香味的不凡来历。
瑞龙脑。
那是瑞龙脑的香气。
当时他刚刚靠着向节度使献上宝珠崭露头角,因刀法出色,从一阶平凡武士晋升为崔克用的亲兵,第一次参加权贵的宴会,招待交趾国王派遣去长安朝贡的使臣。
使臣携带着的就是交趾特产的香料——瑞龙脑。那是要献给大唐天子的贡品,来自异国的顶级珍稀香料,以国礼之节也不过区区十枚,崔克用当然不敢私自截留,只以举办宴会的名义,请使者打开金盒,让大家鉴赏了一番。
保朗看到金盒中一枚枚形如蚕茧、如玉如雪的瑞龙脑,闻到了那非凡绝俗的香气,但并不知道它珍贵在哪里。
喝醉了的崔克用怀里抱着家妓,笑着对他说:“这是至尊的女眷才能使用的香料,长安深宫之中,天下最高贵最绝色的女人,你一生都无法想象、无法拥有的女子,现在可以闻闻她们身上的气味,好好做一夜春梦。”
那是他不能拥有的女人吗?难道她不仅仅是名门高官之后,还有着更加高贵的身份?
美貌虽然少有,但许多身份低贱的家妓也具备,大权在握的感受则更加使人沉迷。那个在城中徘徊不去的高手青衫客,也是在觊觎她才不肯逃逸吗?
保朗僵立在特勒骊旁边一动不动,他沉浸在瑞龙脑的香气之中,沉浸在那个如梦似幻的夜宴回忆之中,感到浑身燥热不堪。他渴望得到她,如同想要她代表的无上权势,野心的火焰熊熊燃烧,让他一阵阵战栗亢奋。
如果不能以正当手段求娶,掳走强占她会如何?如同他斩杀了那头红眼白鳞的蛇妖,夺走那枚让他飞黄腾达的宝珠。她是属于皇帝的?还是属于藩王的?他完全不在乎什么处子,抢来的东西,别人的所有,才最能让他兴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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