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第 38 章(1 / 1)

大唐辟珠记 饭卡 3749 字 15天前

痛快淋漓地奚落了韦训一通,宝珠回想两人相识以来的遭遇,仍觉得不可思议,埋怨道:“你还敢骗我说你是个没有名气的穷贼!现在看来,从头到尾就只有‘穷’这个字是真的,我竟然信了你的鬼话,不知不觉间已经沦落成飞天大盗的同谋。要不是杨行简及时赶来护主,还不知道事态变成什么模样。”

数落到这里,韦训除了偶尔一句应答,仍然没有辩解,宝珠又想他是因病失踪,并非故意隐匿,语气缓和了一些,说:“就是京师朝官生了病,也有寻医休沐的制度,你既然身体不适,为什么不同我说一声再走?就有什么不能言说的苦衷,起码留一张字条也好,叫我又急又气地担心了这许多天。”

韦训终于从沉默中抬起头来,神色复杂瞧了她一眼,低声说:“我不会……”

宝珠没听清:“什么不会?”

韦训深深吸了口气,仿佛鼓起全身勇气,下定决心说出口:“我不会写字。”

宝珠一怔,更是恼怒,骂道:“又来骗鬼!但凡路过官府张贴的告示和通缉,你都第一个挤过去看,你在翠微寺藏了那么多简牍,不识字,是用来烧火吗?!”

韦训垂下眼睛,神情失落地说:“我识字,但不会写。陈师古有许多藏书,但从不教我,我是趴在县学书斋房顶上偷学的,没有给过讲师束脩,因此也没人教我写。”

他顿了顿,语气苦涩地说:“江湖人士用鸲鹆辣的画壁联系同行,也不是什么风情,只是因为多半人都不识字罢了。”

宝珠错愕地睁大了眼睛,半晌说不出话来,她原以为全天下的每个人都该识文断字,却没想到有许多人是没有条件学习的,回想那一日在酒肆里饮酒,因为画壁的事被她取笑,韦训一直郁郁寡欢,竟是因为这个。这个声震江湖的高傲大盗,如今被迫承认他没有办法留下一张字条,面容上俱是自惭形秽的羞愧之色。

再回想韦训其实在孙家店也留下了画壁,那只青色的猞猁不若往日矫健,是伏卧在草丛中的,他确实留下了一些隐秘的信息,只是她根本没有察觉。

如今一一追忆往事,宝珠一下子就原谅他的不告而别了,见他仍然垂头丧气地贴墙站着,想了想,轻声说:“那也没有什么,以后我可以教你写。不是吹嘘,我的书法师从柳少师,就连元忆的启蒙都是我躬亲教导,可比那什么县学的讲师高到不知哪里去了!”

韦训听她语气中再无讥讽之意,惊诧地望了她一眼,宝珠揣测这些江湖游侠或许自尊心很强,又补充说:“作为交换,你也教我一些我不懂的,比如……比如你可以教我春典切口。”

韦训勉强一笑,问:“你真想学那个?”

宝珠认真点了点头。

韦训正色答应了:“那好,这很公平。”

解决往日芥蒂,宝珠回到正题,说:“刚才说的第三个妇人失踪案我已经查明,的确不是你干的,前面两桩却仍然是悬案,你身上的嫌疑还没洗清……”

她说着话,顺手把长发往耳后一拨,露出一侧圆润脸颊,韦训一愣,勃然变色,快步向她靠近,沉声怒道:“他们还是打了你?谁动的手?谁下的令?”

刚刚聊得还好,韦训却无缘无故突然变脸,宝珠被他冷厉的眼神吓了一跳,茫然道:“是谁挨打了?”

韦训看着她脸颊眼角处挂着两道新月形的长长血痕,在无瑕的肌肤上显得极为鲜艳狰狞,他咬牙切齿说:“你脸上……”韦训哽了一下,忍着没说出破相的话来,顿觉胸中气血沸腾,摸到腰间匕首,眼底不觉露出杀意来。

宝珠从没见过他这般陌生的眼神,心里有些害怕,同时更加莫名其妙,“我脸上怎么了?”她起身走到铜镜前照了一照,顿时哑然失笑,从妆匣里拿出一些山茶花油敷在眼角,片刻后用锦帕擦拭,那伤痕就不见了。

她被羁押在这里无处可去,白天无聊,用胭脂画宫中流行的“血晕斜红”妆容,晚上卸妆时心不在焉,竟独独漏下了这一处没有擦干净,烛光下一看确实有点可怖。

宝珠回头给他看清楚,不好意思地解释道:“没有合心的婢女使唤,确实不方便。”

韦训亲眼看见她竟然把那么严重的伤凭空给擦没了,也是吃了一惊,如释重负后,只觉胸腔里都被掏空了,这一夜心情三波六折,七上八下,他自嘲地苦笑了一下,扶着案几缓缓坐下。刚刚苏醒就奔了过来,终究是太勉强了。

宝珠看他这一坐行动凝重迟缓,远不如以前轻盈,显然还没有完全恢复健康,她摸了摸他带回来的瓦罐,里面沉甸甸的竟是原封未动,心中不快地说:“你怎么不吃药?这可是我陪着一个十分讨厌的人出门,好不容易暂得自由才买回来的。”

韦训把头埋在双臂之间,嗡嗡地低声说:“我吃不得辛辣的东西。”

宝珠怒道:“良药苦口利于病!胡椒是驱寒最好的药物,你不是得了寒证吗?”

韦训又说:“用茱萸或是蜀椒煮汤照样有驱寒的作用,何必买这么贵重的香料。”

宝珠理直气壮地说:“胡椒是香药铺卖的,那茱萸和花椒却是卖油盐酱醋的味料铺卖的,怎么能等同使用?贵当然有贵的道理。你还跟七岁的李元忆一样需要拿石蜜哄着才肯吃药吗?!快吃!”

被她连声催促逼迫,韦训没有办法,只得揭开瓦罐盖子。他走时身上带了几片肉脯,但发作时痛得天昏地暗,喝水都吐,所以并没怎么吃,几天下来也算饿透了。

这道羊肉枸杞麦仁粥是补肝养心、温中暖下的滋补药膳,微火慢煨,羊肉和麦仁都炖烂了,本应十分美味。只是宝珠出手豪奢,把足够一场宴席上用的胡椒全撒了进去,反而又苦又辣又呛人,只能当煎药咽下去。

宝珠得意道:“这是孙思邈的药膳方,是我亲自配的料呢。”

韦训被辣得面目扭曲,连连咳嗽,嘴唇通红,给他苍白的面容上难得添了一抹艳色。他斜睨了她一眼,质疑道:“你亲手煮的?”

宝珠这才面上一红,又坐到铜镜前梳头,假装没有听见。

身为女子,哪怕是天家贵主,她也要从小学习中馈之责。兄弟们学的都是经、史、子、集的治国之道,她却要背诵《女训》《女诫》之类预备将来为人妻母的教条。父母生病时更要端膳奉药,履行为人子女的孝道。

还好作为公主,不必像寻常人家女子那般含辛茹苦亲操井臼,只要从婢女托盘中接过碗来一转手,就算侍奉。往尚食局敬上的饭菜上撒一撮盐,就可算作亲手做羹汤,满足礼教所要求的职责。

这一瓦罐肉粥,当然只是吩咐吴致远家的厨房做好,然后由她把磨碎的胡椒撒进去而已。至于手重手轻,撒得多少,那就不干她事了。

这小贼吃了她亲手做的药粥,简直荣宠至极,实在应当感激到涕泪横流,承诺粉身碎骨追随侍奉,妥妥当当地把她送到幽州去。宝珠自傲于父母兄长所教导的御人之道,越想越是得意,逐渐喜形于色。

韦训倒也真的涕泪交加,只不过是被呛的。

他心里默念着这实在不是药粥,而是金粥,强行咬牙吃了一半,只觉五脏六腑都给煮沸烫熟了,驱寒效果比最烈的酒都厉害。实在咽不下去了,他擦着眼角的泪说:“药王所著的三十卷《备急千金要方》我都看过,实在没看见过胡椒这么用的。”

宝珠笑道:“你不知道了吧,他晚年又写了三十卷《千金翼方》,作为前作《要方》的补充,所以称之为‘翼’。那是他在同官县五台山隐居时写的,永淳年间药王仙去,高宗派人前去故地祭奠,顺便取了这三十卷书带回宫里。尚食局根据他写的‘胡椒主下气,温中,去痰,除脏腑中风冷。’做成药膳进奉,我们小时候染了风寒都会吃这个粥。你听听,‘除肺脏中风冷’,是不是很对你的寒邪之症?”

韦训听了这一番话,心道自己多次去皇城转悠,也曾去过弘文馆、集贤殿等皇家藏书之地翻过,只是万没想到药王的书放在殿中省尚食局,专门服务于天潢贵胄的日常饮食,根本没有发挥悬壶济世的作用,属实是明珠暗投了。又想从这一个方子看,传到民间也没什么用,羊肉与枸杞存钱还买得起,平民之家谁又吃得起胡椒?

韦训叹道:“你居然熟读医书,令人惊讶。”

宝珠睁着圆圆的杏眼道:“我没有读过啊,只是因为胡椒牵扯了一桩往年的口舌官司,我才记得的。”

她突然想起说了这半天话,外面没有丝毫动静,韦训都不掩饰咳嗽,也不知道监视的人听见没有。宝珠站起来悄悄开门出去侦查,却见走廊里两个婢女东倒西歪,一个靠墙坐着,一个半趴在花架上,都睡得极沉。她走过去碰了碰她们的肩膀,竟然一动不动,身上看不见伤痕,也不知是怎么回事。

回到房间里,宝珠问:“她们是怎么了?”

韦训仍在一脸痛苦地啮檗吞针,勉强咽下口中的,才望着她说:“封了昏睡穴,明天才醒。你若想走,我现在就可以带你走了。”

宝珠一愣,想到他确实说过能背着人翻越城墙而去,登时怦然心动,立刻就想逃出牢笼奔赴自由。可思前虑后地想了一会儿,还是不能答应,她遗憾地说:“不行,案子没破,就算能翻墙逃出城去,也坐实了罪名。去幽州这一路上顺顺利利还好,要是身份变成通缉犯人,那可比没有户籍更加寸步难行了。”

韦训点了点头,不再作声。

这人不愧是百忍成刚的豪侠,硬是用了半个时辰一口一口慢慢把胡椒药粥咽下去了,吃完发了一身汗,除了胃仓烧灼,舌头疼得说不出话以外,倒真觉得身上轻松许多,韦训心中暗想这真不愧是药王遗作,有机会一定要去宫里把最后三十卷弄出来。

看了一眼月亮的位置,韦训站起来对宝珠说:“既然不走了,你就安心住下,我去办点事。”

宝珠惊讶地说:“你……你要去找谁的麻烦?”

韦训缓缓地说:“你是被我牵连关到这里,但究其原因,还是因为刘茂把我举发到官府所致,这个梁子已经结下,必须解决。”

宝珠沉吟道:“飞刀传书的果然是那老翁……”

“不是刘茂,也是他的手下。既然身为本地掌穴,他就得担了这个责任。”

“你失踪之后,刘茂来过孙家店一次,还想求你还回那枚蛇珠。”

韦训一听,有些后怕,扬起眉毛问:“可曾对你失礼?”

宝珠摇了摇头,说:“那倒没有,他敬了几杯酒就走了。不过你病还没好,非得现在去吗?那老翁的手下可是很多。”

韦训煞有介事地说:“我这人不能留隔夜仇,会睡不着觉。再说对付刘茂之流,能走路就足够了。”见宝珠面上忧心忡忡,他从容不迫地笑着说:“韦大平生所遇的强敌,都没你那罐子药粥愁人。”

说着轻轻从窗户里翻了出去,转瞬间他又回身探进窗口,认真叮嘱说:“把门窗关好上闩再睡,我明天来找你,所以今夜不会再有别人来了。”

宝珠快走两步想看看他是怎么跳下去的,却见韦训折腰向后一仰,像是失足摔下去一般极速坠落,宝珠捂住嘴里的尖叫,扒着窗沿向下再看,却见他在空中灵巧地翻了个身,足尖一点,已经窜进黑暗中去,就此看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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