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珠匆匆扒了一口陶碗中的粗粟饭,泪珠子随着饭进入嘴里,她用尽全力咀嚼,粟米刮的牙床生疼,泪水苦涩的味道弥漫开来,想来跟牲口的饲料差不多难吃。
粟米向来是百姓向朝廷纳税的主粮之一,宫中也常用它制成御黄王母饭、甜粟粥之类的食品,每一种都香甜软烂,可不知为何这顿粟饭如此之粗劣。
伴随着庭院里的打杀叫喊声,一个矮小汉子破窗而入,躺在地上挣扎了两下不动了。此人正是这家黑店的店主。
装扮成仆役的强盗全都涌出去放对,再没一个人服侍,杨行简哆哆嗦嗦从屋里翻出一只瓦罐,从里面挖出些豆豉酱,看来这便是今日唯一的菜色了。他将豉酱倒进碟中,恭敬地放在宝珠面前,惭愧地道:“今日属实简陋了些,到洛阳城或许才有像样的吃食。”
宝珠不答,只顾着往嘴里扒饭。
“大师兄!有人上房了!”
外面传来十三郎的叫喊声,房顶上是杂乱的脚步声,紧接着一声惨叫,一具沉重躯体压垮了茅屋一角倒栽进屋里,摔在柴堆里没了声息,夯土地面扬起一阵烟尘。
宝珠和杨行简连忙捂住碗,免得粟饭上再加一层“料”。回想怎么会住进这样一家黑店,不过是因为门口招揽客人的牌子上歪歪扭扭写着“食宿、沐洗”几个字吸引了她的目光。
一路风尘仆仆赶路,却因没有身份不能入住官方馆驿,乡间能提供单人房间和洗浴条件的私人客栈寥寥无几,经常找到天黑也没有一家。她又不能像那对师兄弟一样,遇到河川溪流,脱了鞋找个无人处跳进去,连衣服都洗出来了。
一个轻捷矫健的身影从屋顶缺口处跳进来,如同大猫般弓着背蹲踞在瘫软的强盗身上,仔细查过颈脉,抬头再瞧瞧宝珠。见她一脸泪,韦训站直了,走过来问:“怎么又吃上眼泪拌饭了,是酱菜不够咸?”
杨行简指着一地躯体,恼恨地说:“是表演歌舞的伎人水平太差了!”
韦训笑道:“那你来跳一个给她下饭助兴,杨主簿是不世出的舞林高手……”话未说完,十三郎在外面叫道:“有增援!”韦训立刻从门洞大开的正门蹿了出去,留下一道青色残影。
外面又是一阵乒乒乓乓的打斗声,留下敌人的数量刚好给十三郎练手,韦训站在旁边给他掠阵,见到有人往屋里奔时才一腿踹飞,如此打得轰轰烈烈热热闹闹,连驴也时不时抽冷补一蹄子,踢中了便得意洋洋嘶鸣邀功。
收拾了十多个强盗,再没援兵前来,韦训师兄弟俩才回到屋里,十三郎的僧衣撕破了,来不及收拾,急急忙忙从冷灶里盛了粟饭坐在席子上开吃。
韦训先把死掉的和半死不活的人从屋里扔出去,洗了手,从行李里翻出最后一片肉脯递给宝珠,说:“放了七八天,有些陈了,凑合吃行吗?”
宝珠摇头拒绝了。她也不仅仅是因为只有粗粟和豆豉果腹而哭。
早上梳的双螺髻已经垂下来变成散乱的双丫髻,这家打着沐洗招牌的黑店别说浴桶,连正经床榻被褥都没有,用于住宿的后房只有稻草通铺,店是骗人来宰的,招牌自然也当不得真。
进入河南府区域,最近几日不知为何很难买到食物,售卖胡饼、蒸饼的食肆十有九家关张,剩下那一家还是用霉变的麦粉制饼。关中有旱灾就罢了,河南府附近没听说有什么天灾,市场米价却一路高涨,从长安的八十钱一斗涨到六百钱一斗还买不到。
从早上睁开眼到现在才吃上饭,连杨行简这种胆小怕事的人也敢在刀光剑影下张罗饮食了。驴改成吃草和秸秆,喂驴的豆粕变成了十三郎的零嘴。或许这才是出发时韦训坚持买驴的原因,驴耐粗饲,马只吃草会剧烈掉膘。
又饿,又脏,又累,一面万念俱灰,一面使劲扒饭,品格便如劣乘。一想到自己从血统高贵的名驹变成一头可怜瘦驴,宝珠的泪珠就噼里啪啦往碗里掉。
十三郎奇怪道:“九娘难道没吃过粟饭,还是吃出了虫子?值得哭成这样?”
杨行简解释说:“吃是肯定吃过的,可这粗粟只舂去最外面一层硬壳,跟上用的细粮没法比较。而且也没煮熟……”
韦训道:“在我们看是已经煮熟了,毕竟柴薪不便宜,可不会浪费煮到开花。”说是如此说,他还是重新把炊火引燃了,往锅里添了半瓢冷水。
“等会儿再吃,能软和一些。”
他故意逗宝珠说:“想知道人是什么出身,看看牙口就知道了,你们从小吃细粮,牙齿都没磨损过。”
宝珠饿极了哪里等得开锅再煮,拌着泪吃了大半碗才止住,哽咽着说:“我刚才说要住这家,你神色就不对劲,是不是当时已经知道是黑店了?为什么没拦着我?”
韦训叹了口气:“我是想拦着,你骑着驴兴冲冲已经进来了,还能怎样?”
宝珠纳闷极了,问:“在识破水里有蒙汗药之前,这店到底哪里有破绽?”
韦训指着门口说:“就明白写在招牌上。对没钱的人来说,有屋顶遮头就是旅店最大的作用了。只有身怀资财的人才受不了肮脏,会特意寻找能洗澡的地方。”
十三郎笑着说:“我和大师兄来住,大约只是一家普通客舍,只有九娘住进来,才会妥妥的变成黑店。”
宝珠不悦地道:“强盗也未必能知道你们练过功夫。”
韦训师兄弟相视一笑,没有说什么。黑店并非每过一客都要宰,大多数时候正常经营,只有见到合适的肥羊才会下手。纵然没有戴着满头珠翠,谁都能一眼看出她出身富贵,不管是绑架勒索还是直接发卖,一个美貌妙龄少女都是最值钱的。
杨行简一个人时可凭朝廷发放给官员的券符住驿站,从未见识过民间黑店的厉害,感慨道:“关中毕竟是天子脚下,治安还不错。进入都畿道区域,乱象纷出,这东都留守和河南府尹的纲纪着实下乘。”
十三郎扑哧笑出声:“这事真怪不着那些大官,九娘雇了关中方圆八百里最厉害的匪盗一路随行,在关中地界自然平安无事。出了我们残阳院的地盘,才有不长眼的上门来抢他的人。”
杨行简和宝珠相视一愣,看向那位“关中方圆八百里最厉害的匪盗”,他已经笑得东倒西歪了。
韦训抱着膀子笑了半天,说:“出了关中我不过是牵驴的青衣奴罢了,可惜今日这些盗贼都是乡间流民抱团作乱,并不认识江湖绰号,否则只凭你‘骑驴娘子’的赫赫威名,足可以震慑武林宵小。”
再听到这令人恼火的绰号,宝珠刚要发火,突然感到脖子后面一阵热烘烘毛茸茸的鼻息,原来是驴听见有人喊它,伸长脖子从破裂的窗棂外探头进来,嗅了嗅主人,趁机伸出白嘴套到她碗里偷吃了一大口粟饭。
“啊呀!!!讨厌!!!”
这下不仅有难听绰号,还跟绰号同吃一碗饭了,再一次被韦训和驴气哭,宝珠叫道:“什么武林!都是些胸无点墨的村夫,连陈师古这种匪首白丁都知道用‘残阳’好词,凭什么拿着劣乘之名给我!”
十三郎呆呆地问:“残阳算是好词吗?人人都说朝阳好,落日不是挺晦气的?”
“残阳西入崦,茅屋访孤僧;世界微尘里,吾宁爱与憎。那当然是有雅韵的好词,至于吉利与否……”
瞥了一眼笑得发抖的韦训,宝珠恨恨地说:“掘墓的小贼,用着正好。”她想了想,又问:“你们七个出师的门徒都有江湖绰号,那陈师古的绰号是什么?好听吗?”
韦训说:“曾经有一阵江湖上称他发丘中郎将,但是他不肯承认,有人当面这么叫他就会出手杀人,所以后面也没人敢这么称呼了,江湖中人干脆直呼其名,陈师古是名也是号。”
宝珠惊呆了,心道此人虽凶悍暴戾,但不喜欢的称号拒不接受,强者自有强横霸道的手段,不用像她这样哭哭唧唧的反复抱怨,实在让人有一丝敬畏兼羡慕了。
杨行简嘶了一声:“如此嚣张的匪首,一直藏着没被官府缉捕归案,竟让他寿终正寝了,也是运气好。”
韦训讥笑道:“我们可没藏着啊,残阳院就在长安西郊,天子脚下,他在那一住四十年,向来是光明正大,也没哪个官兵敢来上门。”
“啊!这……”
杨行简和宝珠愕然,十三郎忽然说:“其实师父可能有绰号了,有一回他杀了人,我站在旁边,听见他对着尸体嘀咕了一句:某号胭脂拌肚。我至今也不知道这胭脂拌肚是什么好东西,是不是跟胭脂鹅脯一样的名菜,只可惜当时他又是那副疯魔神气,我实在不敢张口问。”
韦训似乎也是第一次听说,嘲笑他:“你这馋嘴一路上是给惯刁了,不过二三日没有吃上精米白面,胎里素也馋荤腥了吗?”
十三郎赶紧摇头否认,宝珠说:“那肯定不会是什么吃食,必是你听错了。”
杨行简根本不想了解匪帮的身份背景,插嘴将话题扯回正道:“公主既然提到‘茅屋访孤僧’,算着脚程速度,明日我们仍然到不了洛阳城,不如投宿城西的大蟾光寺,臣的前上司工部侍郎王绥致仕后出家,隐居东都,如今就在那寺里担任方丈,法号昙林。大丛林的条件要比这乡间黑店强得多,也更安全。”
宝珠回忆了一下,对王绥这个名字感觉很陌生,问:“他是什么时候出仕工部的,我怎么不记得有这么个人?”
杨行简恭敬地回答:“昙林和尚如今年逾古稀,历经三朝,致仕也有十多年了,公主想来不会认得。臣年轻时曾任工部司虞主事,他在任时,对后辈下属很照顾。”
宝珠心想那老头是前朝旧臣,退隐已久,肯定不认识她相貌,为官没有流传下来美名和恶迹,想来是个平庸之辈,问:“他人品作风如何?”
杨行简道:“为官谨慎,博学多才,擅长丹青、批命、古董金文。他从年轻时就向往佛学,一心想出家,先皇也崇佛,致仕时给他加了金紫光禄大夫散官品秩。”
韦训笑道:“怎么,大官儿也玩江湖艺人那套相面术骗人?”
杨行简严肃地道:“王公虽然已经出家为僧,但仍有正三品的官阶在身,你可不能出言无状,更不能在他面前这么随随便便歪着,起码要行顿首礼,席地正坐。”说着拍拍自己膝盖,示意他端正跪姿。
韦训桀骜不驯地摇头:“韦大腿脚天生有毛病,跪不得任何人。”
一听这话,宝珠和杨行简同时翻了个白眼,要说这飞檐走壁如履平地的人腿脚有病,那全天下的人都是瘫子了。老杨向来看不上江湖草莽的礼仪态度,一路上好说歹说,依然无济于事。
宝珠冷着脸对杨行简说:“别管他,我死的时候还是正一品呢,你什么时候见他正经行过礼,都是那么盘腿一坐。”
杨行简笃信玄学一道,想去拜访前上司也是想找他批命,极力推荐宝珠投宿佛寺,说了半天,最后一句打动了她:蟾光寺拥有整个洛阳最著名的温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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