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客堂本来就是提供给洛阳名门修行的禅房,抄经的笔墨纸砚一应俱全,拿来就写很是方便,她抄的是为亲人祈福、超度亡灵的《盂兰盆经》。
韦训既喜欢她持弓迎敌的飒爽英姿,又欣赏她写字时恬静专注,看了一会儿,见她抄完一页,放在手旁晾墨,他伸手拿来观赏,见最下面压着那张纸上并非佛经,而是数算:一斗十斤,一石十斗。一石六斗,百六十斤米,活百六十人。
韦训猜到她在计算蟾光寺今日用来购尸的稻米数量,道:“你知道他们干这勾当,大抵不是因为慈悲心,只是为了弄到画九相图用的尸体吧?他们不会将这些粮分散开的。”
宝珠面无表情,从他手里抽回那张纸,揉成一团往身后一扔,说:“知道。别说蟾光寺所有屯粮都不足以赈济饥民,就算我官居东都留守,河南府尹,也解决不了漕运中断的根本问题。有些人注定是要死的,所以才半夜抄经,愿他们早日升天,下回投个好胎。”
韦训知道她有心结,伸手抽走笔杆,拿出偷来的颜料给她瞧了瞧,说:“既然是人力所不及的事,就不要纠结了。穿上衣服,跟我一起去恶作剧。”
宝珠心事重重睡不着,受他哄诱,有些动摇:“我头发还没有干。”
韦训笑道:“披散着出去走一圈就吹干了,僧人们凌晨寅时就得起来做早课,这时候早都睡下了。再说就算哪个秃奴没睡瞧见你,只会羡慕你有那么多头发。”
宝珠不再犹豫,找了件袍衫穿上,略微拢了拢青丝,就这样跟他出门去了。
深夜的大蟾光寺异常寂静,无人打更,更无人巡逻。宝珠手执油灯,灯苗发出的微弱光芒完全不敌夜色,只能照亮小小一个圆圈。韦训就在这光圈边界处活动,时而没入黑暗,时而又回到灯光之中。
看不见的夜风拂过发梢,感觉凉森森的,从未披头散发出过门,宝珠觉得很不适应,小声说:“名讳之礼放下了,仪容衣冠之礼也扔了,再这样下去,可能走到幽州时,阿兄都认不出我来了。不知我还能干出什么狂放不羁的逾礼之事?骑着驴用膳吗?”
韦训笑出声来:“你幻想中最狂野的失礼行为就是骑着驴吃东西?”
宝珠一本正经地道:“大庭广众之下,当街进食有失仪则,官员如此,是要被御史弹劾降职处罚的。”她反问:“那你能想到最狂野的失礼行为是什么?”
韦训脸色一变,支吾起来,搪塞说:“可能……大概……就是牵着驴吃东西吧。”
宝珠呵了一声,不屑道:“又来诓人,你和十三郎平时一直那么干。”
韦训不吱声了,低着头快步往黑暗中走去,宝珠连忙跟上。
深夜漫步在大蟾光寺中,伴随着烛火移动,沿途壁画一点一点映入眼帘。佛陀、菩萨、护法神千姿百态,或庄严宝相,或威猛雄壮;又有修罗、鬼怪、夜叉等怪物,光怪陆离,阴森绚丽。
存在于佛经幻想中的神魔鬼怪让宝珠惶惶不安,庭院中稍有风吹草动就吓得一个激灵。手中虽有弓箭,但对付这种超脱世外的异界生物,总感觉人间的武器没有什么作用。
一直走到一幅辉煌的《观音成道日》壁画前,她才停下脚步,认真地观赏起来。
唐代以前的观音造像多是男体形象,武周以后,女性外形逐渐成为主流。
画面正中央的观音就是一位身材高挑的盛年女子,面容绝美,肌骨丰盈,高耸的发髻上戴着莲花宝冠,身披透明天衣,圆润饱满的玉臂上佩戴镶金嵌宝白玉臂环,华丽雍容。站在她身后的是与她关系最亲近的护法神韦驮天,只要有观音出现,身边常有韦陀守护。
看见臂环和观音双手艳红的指甲,宝珠咦了一声,说:“我阿娘以前常作这般打扮。在凤仙花汁中融入明矾染甲,就是从她开始的,二十年来风行天下。蜡光高悬照纱空,花房夜捣红守宫。描写的就是为她准备凤仙花的宫女。”
不仅如此,前来迎接观音得道升天的二十八部众穿的甲胄是宫中禁军款式,题材虽是异界神佛,细节却跟现实密切关联,处处眼熟。
韦训问:“这观音的容貌也像你娘?”
宝珠有些迷茫,摇了摇头,又点点头:“跟归无常殿的那幅艳尸壁画一样,细节和轮廓神似,但要说五官逼真,也算不上,或许画师没见过她本人,只是听人叙述。”
韦训道:“怪不得你当时出来就立刻让我去涂抹掉。这一幅也要涂掉?”只等她开口,便卷袖动手。
宝珠思考了一会儿,拒绝了这个提议:“算了,那幅曝尸荒野的我受不了,这里既然是神佛造型,就算得上高贵吉祥。宫中夸赞女子美貌,最高的赞誉就是说对方像菩萨。”
她抱着怀念的心情观赏了一会儿画中人物,对韦训说:“你知道吗,观音出家之前也是一位公主,叫做妙善公主。”
宝珠又指着壁画菩萨巍峨高髻上的莲花宝冠,惋惜地说:“这种莲花冠我也有一个相似的,阿娘留给我了,我当时计划戴着它出家入道,可惜后来突然死了,也不知道他们有没有给我陪葬下去。如今我什么头饰都没有了,就只剩下……头发。”
她站在柔和的烛光之中,背后便是菩萨身上的洒金大光相,皎洁的月光如同薄纱天衣裹住长发,她明净的面容带着一丝哀愁,端严慈悲,仿佛是一尊高贵的少女观音像。
是公主,像菩萨。
韦训站在烛光照不到的阴影中,默默注视了她片刻,一股宁静平和的暖流缓缓流过心间,躁动的邪念被安抚下来。
“要早认识你,我就帮你在地宫里找一找了。再说你这头发不是比任何珠宝都漂亮吗?”
宝珠听到这句颂扬,虽觉得害羞,嘴角仍压抑不住上扬,骄傲地微笑起来。
两人再次上路,庭院中有些风吹草动时,宝珠仍有畏惧之态。韦训思考良久,觉得心境已平,也刚洗过澡,难得的干净了,便将颜料罐倒手,空出朝向宝珠那只手,微不可察地动了动指头。
心想:倘若她没看见,那就算了;若是看见了,却假装没有看见,又或者不明其意……
还没等韦训排列出所有可能性,宝珠已经快步迎上,一只火热而柔软的手掌用力握住他,她心满意足地吁了口气,又略微有些怨怼,怪他怎么现在才伸手。
空中依稀飘荡着木樨树下酒醪的醇香,两人并肩走了一会儿,彼此羞赧难言,谁都不吭声。在这样寂静的夜里,心跳声如同擂鼓一般响彻耳畔。
宝珠觉得十分悸动,可同时又很安心,握着他的手,感到似乎透着一丝暖意,不像上一次那么冰冷,看来热水不管内服还是外用都很见效。
为了缓和这种奇异氛围,她打趣说:“我……我将华清宫的汤泉赐给你好了,那里和翠微宫一样荒置,如今只有鸟雀狐兔光顾,再添一头狸奴也不多。”
韦训低着头唔了一声,脑中白茫茫的一片,不知该如何作答。往日豪饮千杯从未醉过,今日一滴未沾,步伐竟有些发飘,要不是牵着她的手,感觉自己已经飞了起来。
上客堂到归无常殿要穿越大半个蟾光寺,两个人感觉走了没几步就到了,松开手时,彼此都有点失落。站在那条通往大殿的回廊前,宝珠突然犹豫了。
“好不容易洗得清清爽爽,不想再去闻那股味道。你快去快来,我就在这里等你。”
韦训观察大殿到此处的距离,中间虽有稀疏树木,倒是不妨碍视线,能够一眼看见她。只是疑心寺庙古怪,不想就走。
宝珠见旁边屋檐下有一尊威武剽悍的韦陀天雕像,便站到他的金刚杵下,说:“这一位护法菩萨也姓韦,我站在这里,坏人应不敢当着他的面害我。”
韦训向来不信神佛,听她这样说,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对雕像道:“那就请这位同宗替我看顾你一会儿。”
又望了她几眼,接着掠上回廊,踩着屋顶奔向目的地。
几个纵跳翻上大殿最高处,韦训轻手轻脚掀掉几块瓦,固定好绳索,嘴里叼着火折,一手抓着颜料罐,一手握住绳子,从屋顶缺口处钻了进去。
归无常殿一片漆黑,四壁萧然,空旷寂寥,拽着绳索缓缓下落,便如进入一座古代大墓。伴随着那股隐隐约约的尸臭气味,就更像盗墓了。一股令人熟悉的厌恶感涌上心头,韦训庆幸没有坚持抓着宝珠进来。
正要根据白天前来的印象方位去毁图,却听见大殿深处有个微弱嘶哑的呼吸声。
韦训走到那幅“新死观”前,一具枯瘦的人影背对壁画盘腿而坐,入定般一动不动,竟是大蟾光寺方丈昙林。
这老头儿半夜不睡参禅,要把他点倒再干活吗?
韦训略一犹豫,闭目禅定中的老僧开口问:
“陈师古还活着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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