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府尹窦敬接到大蟾光寺邀请,于日暮时分踏入了这座古老的寺院,参加七月十五日盂兰盆法会。
身为洛阳地区的最高行政长官,他之所以亲临这种场合,多半是因为与方丈昙林上人的交情。大蟾光寺是历史悠久的佛门净地,依理是个能让人安心的所在,可窦敬却一直不喜欢,觉得壁画太多阴森森的。
昙林虽然早已遁入空门,但凭借太原王氏的门第以及洛阳佛教的深厚底蕴,仍然是东都上层人脉网中一位举足轻重的人物。每当公卿贵胄们有佛学上的疑问,或是干了什么亏心事想要修行忏悔,通常会寻求他的指点。
作为一方长官,参与公众节日是分内之事,窦敬也想通过布施寺庙僧众,为自家先祖做超度仪式。眼前百戏纷呈,走索的伎人打扮成飞天模样,在空中牵拉的绳索上来回行走,尽管身边簇拥着数十名侍从护卫,窦敬却感到一股莫名的恐惧涌上心头,令他坐立难安。
在这人潮汹涌接踵摩肩的法会之中,他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容。这张美丽的面孔,本不应出现在此地,更不应存在于人间。
倘若在平时,他会认为那只是个容貌肖似之人。然而,今天是盂兰盆节,是亡故的幽魂从地府回到人间游荡的特殊日子。
他在河南府尹的职位上待了不到一年,曾经在长安担任过中书舍人、起居舍人,时常出入禁中,因此对皇亲国戚的容貌举止熟稔于心。
窦敬忍着恐惧又看了一眼。人群中的少女明艳高贵,有一对垂珠丰隆的佛耳,在落日余晖照耀下,肤发笼着一层琉璃珠光,怎么看都是让人心向往之的佳人——假如她还没死的话。
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上心头,窦敬感到自己仿佛被卷入了一场无法预知的恐怖漩涡之中。
公主之死有冤,这几乎是朝堂中一个公开的秘密,终南山下那片孤独的陵园上,至今超度镇魂的法事不断,她今日回到人间,难道是有什么目的吗?
里衣全粘在皮肤上,冷汗不断从幞头里面往外钻,窦敬再也承受不住,附耳对手下功曹参军道:“你派人去跟昙林上人知会一声,就说我突然犯了头风,脑袋晕得很,不能继续参加法事了。”
那参军一听上司不舒服,连忙说:“蟾光寺的上客堂很有名,公下榻去歇一会儿?”
窦敬脸色苍白,坚定拒绝:“不!我要回府,赶紧走。”他留下一个副手,带着其他人匆匆离去。跨过门槛前,窦敬回首再看最后一眼,那少女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韦训望着一行人狼狈逃离,从房檐上跳下来,向宝珠汇报:“吓跑了。”
宝珠吁了口气,从藏身的木樨树后转出来,懊恼地说:“我怎么忘了这家伙调任洛阳了?”
杨行简告罪:“是臣疏忽了,没想到窦府尹会出现在蟾光寺的法事上。”
宝珠心道自己又不是藏在闺阁里不见人,时常出席宫中宴席,与宗亲贵胄们打毬狩猎看戏,认识她的人数不胜数,只是落难后一直在民间活动,再没跟被朱佩紫者有过交往,竟然忘记自己其实已经算是个死人了。
窦敬在盂兰盆节看见自己,吓得失魂落魄逃跑,一定是以为死去的万寿公主还魂诈尸了。
韦训道:“这世上不乏容貌相似的人,他回去睡上一夜,明天就会劝自己老眼昏聩认错了。”
宝珠一琢磨,觉得他说得很对。况且她如今一无所有,自己都无法证明公主身份,人群中远远一眼又能说明什么呢?
百戏热闹非凡,十三郎却不见踪影,宝珠问:“他去哪里了,怎么不来看戏?”
韦训随口回答:“他今天要念经。”
宝珠想起十三郎同样是孤儿出身,既然身处佛门,理所当然要趁着节日为死去的家人祈福。
夕阳全部没入洛水,天边仅剩下一丝血红晚霞,暮色已浓,百戏喧闹声突然低了下去,一阵钟磬齐鸣后,观川雄浑的嗓音传过来,是请方丈昙林登台讲经说法。
窦敬既然已经离开,就不需要继续躲避了,宝珠想参加盂兰盆法事为母亲祈福,急急忙忙向着寺庙中央的台场跑去。
山川云潮四僧亲自扛着木制莲花宝座,一步步登上高悬在放生海之上的灵芝台,一名枯瘦老僧穿着紫色法衣,跏趺坐在莲花座中央,如同被弟子护持的佛陀一般庄严神圣。又有几个小沙弥捧着能够扩音的转轮海螺、博山香炉等法器摆放在方丈的身边。
现场鸦雀无声,几千人带着敬慕的神情望着这位远近知名的大德高僧,据说只要听他讲一次经,就能为自己增加一年功德福寿。
昙林先念一段香赞,接着开始俗讲《目连救母》。俗讲就是佛经的通俗讲演,将佛学经义融入浅显的故事当中,纵然是一字不识的白丁也能听懂。目连救母出地狱是盂兰盆节的由来,可谓家喻户晓,昙林融入各种因果比喻,将故事讲得跌宕起伏,几千人听得专心致志。
讲完这段节日固定的故事,他又一字一句讲了段《禅师度化修罗》。
“很多很多年前,洛阳有一位叫做迦什叶的天竺高僧,佛法高深,心怀慈悲,修成金刚不坏之身。他听说有一名因中了痴毒坠入魔障的修罗,因恶念丛生不断杀生造孽,迦什叶决定去说服这个修罗,让他放下屠刀,回归正途。”
这修罗心中充满了仇恨和执念,发誓要向天复仇,让人间陷于修罗场中。迦什叶先与他论佛讲经三日三夜,想用清净语言为修罗祛除心魔,可是修罗辩才无碍,聪明绝顶,根本不听高僧的劝解;迦什叶又施展神功,与修罗激战三日三夜,想以至高武力将其度化。可修罗天生凶猛好斗,骁勇善战,迦什叶竭尽所能也不能将其降服。
最后,无计可施的迦什叶决定舍身成仁,以自身性命度化陷入魔障的修罗。他不再反抗,任修罗攻击伤害他,到了垂死阶段,迦什叶念诵《般若忏》经文,这是他修行佛法的成果,也是金刚不坏神功的来源。
修罗百般嘲笑他,问他打算当仇人的老师吗?迦什叶说:只要你坚持诵经,总有一天能理解佛法,忏悔罪孽,将自己度化,由危害人间的修罗身修炼成护持佛法的护法神。如果你暂时不能理解我的苦心,那么就将《般若忏》传下去,你的后人可以得到善果。说完,迦什叶就原地坐化了。”
台场上几千人全神贯注聆听,可昙林的故事讲到这里就断了,众人都有些摸不着头脑。
宝珠忍不住对身边的韦训说:“我可从来没听过哪一种佛经里有这个故事。”
韦训不动声色,道:“我也是第一回听说。”
人群中有个人高声问:“后来呢?迦什叶怎么了?那个修罗又怎么了?”
昙林徐徐道:“迦什叶圆寂之后,以慈悲心证道,尸身变成了即身佛,从此肉身不朽。至于那个修罗嘛……他的传人正在蟾光寺中,正于此处听我讲经。”
故事讲到这里,一种复杂的奇异感受涌上众人心头,有些头皮发麻,说不清是感动还是畏惧。
昙林年逾古稀精力衰微,支撑不住太久,说完这两个故事就结束了讲经的流程。
俗讲结束,接下来是放焰口和河灯度孤。“焰口”是地狱中喷吐火焰的饿鬼,僧人诵经作法,用布施之物向这些饿鬼施食,便是放焰口。香客们为了超度亲人,争相恐后往盂兰盆中投放米粮、绢帛乃至铜钱,很快将上百个巨大陶盆装满了。
河灯是为了悼念亲人、同时普度孤魂野鬼,本应放在江河湖海中任其漂流,在寺庙中举办,就从简置于放生池中。大蟾光寺的放生池称为“海”,水面比其他寺院更广大,香客们拿出准备好的纸扎莲花座,点燃蜡烛放置在座上,推入水中。
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放生海中烛光点点,朦胧迷离,如梦似幻。据说幽魂在黑暗地狱下看不到光明,如能望见水面上的一盏灯光,就能自救超生,千载暗室,一灯即明。
宝珠一早就向寺中僧人购置了一盏描金莲花灯,以淡墨在灯座内侧抄上母亲的闺名,从韦训手里接过火折点燃蜡烛,然后珍而重之地放入池中,闭目诵经为她祈福。
放生海除了定期换水,日常没有活水出入,无风之夜,上百盏河灯漂在水面上几乎是静止的。然而漆黑的池底忽然泛出一串串气泡,平静的水面微起涟漪。
“水底下好像有东西浮上来了!”
“快看那是什么?!好像是……是剑山?毒蛇?还有拔舌鬼?”
“我看见热釜煮人了!还有饿鬼吃人!”
韦训见状,拍拍宝珠肩膀,她睁开眼睛从池边站起来,只见浩浩荡荡一幅《地狱变》图从幽深的水底浮上水面,颜色绚丽如锦,人物狰狞逼真。
一名有见识的香客出声叫道:“是‘水画’!是那个天才画师吴观澄的绘画幻术!”
众人一听,争相恐后地向池边推挤,观赏这震惊洛阳的绝技,因为拥挤,还有两个人掉进水中。不知吴观澄用了什么神妙技法,颜料浮在水面上却不散开,在河灯照耀下更显得阴森惨怖。
通常《地狱变》图正中央是莲花座上的地藏菩萨,表现菩萨以佛法普度众生,拯救地狱中的恶鬼畜生,然而这幅水画《地狱变》的中央却留有一片空白。
正当众人为这绝技震撼惊奇时,水下再次窜上一串串水泡,就在水画空白处,一段浮木般的物体浮上水面,充实了画卷的空白部分。
那东西浮肿惨白,依稀有胳膊有腿,宝珠引颈而望,想在昏暗的河灯光中看清那到底是什么。伴随着那怪东西浮出水面,一股腥臭无比的恶气飘散而出,韦训啧了一声,立刻抓住她后领往后拖,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在场所有香客都看到了,一具泡得失去人型的巨大死尸仰面朝天漂在水面上,占据了整幅《地狱变》的中心,以一种匪夷所思的怪诞方式当众完成了这幅作品。
浮尸现形之后,尖叫与恐慌如同涟漪般一波波荡漾开来,所有人都想远离那具可怕的东西,拼命从放生海旁边逃走,人群开始互相推挤践踏,惨叫声此起彼伏,《地狱变》的场景轰然从水面扩散到岸上,再扩散到整座蟾光寺中。
如同人间炼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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