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验证宝珠的计谋是否能顺利进行,一行人继续在蟾光寺逗留了几日。
昙林的尸体由石灰吸潮,再经过火灾余温缓缓烘烤,已经变成一具定型的脱水干尸。
蟾光寺的僧众本来就很擅长对尸体进行防腐,经过韦训暗示,他们悄悄取出昙林的内脏,在腹腔内填上石灰和香料,全身刷上防腐的桐油,将来再镀一层金身,这具浑身散发香气的即身佛足可以坚持二三百年不朽。
至于观川的失踪,大家认为他以前是来无影去无踪的江湖侠客,昙林大师涅槃成佛,他的护法任务就结束了,消失是理所当然的。
山川云潮澄,观字辈的五僧仅剩下三个,既然昙林的遗嘱明确认定观潮继承衣钵,其他人不敢有任何异议,立刻请这位年轻俊美的僧人登上主持宝座,履行布施饥民的重要职责。
观潮之前一直掌管大寮,负责管理斋堂、香积厨和粮仓库房,为大蟾光寺的上千僧众和前来借宿的檀越提供斋饭,对这些繁杂的日常事务了如指掌,又特别有慈悲心肠,很快就上手了,井井有条地接受信众捐献,再转手赈济饥民。
宝珠四人聚在杨行简房间里,秘密谈论近日见闻,都很认可观潮的执行能力。
杨行简诚心诚意地赞叹:“公主有识人之明,驭人有方。佛门里有句话叫做:自古大寮出祖师。做过最基础工作的僧人才能更好地理解佛法,否则坐而论道,都是空中楼阁。”
宝珠莫名其妙:“我又不认识他,谁知道他能力怎么样。”
十三郎纳闷了:“让观潮和尚担任主持,是九娘亲口吩咐的啊?”
宝珠挑了一下眉毛,得意地笑着说:“因为他长得漂亮啊,我相信相由心生,好看的人心肠也好。”
其余三人一时不知该怎么接话,全部陷入沉默。
宝珠理直气壮地继续说:“做和尚最重要的就是要容貌赏心悦目,我们日常接见僧道无数,都是来化缘要钱的,哪有那么多时间精力考察他们的佛法和品格,看谁长得顺眼说话好听就给谁布施。”
因韦训受了伤,这几天是十三郎跟着她来回奔波当苦力,又机灵又听话,宝珠对小沙弥一笑,夸赞道:“你模样甚好,也很有眼色,长大了必然是个合格的漂亮和尚,到时候我安排一座蟾光寺这样规模的名刹,让你担任主持,好不好?”
十三郎的小脸上顿时光芒绽放,知道自己傍上公主终身有靠,兴奋地蹦了起来,叫道:“说话算话!”
巨大的惊喜充塞胸臆,他坐都坐不住了,又蹦到韦训面前,激动地分享自己的喜悦:“大师兄听见了吗?我再也不用辛苦练武了!以后我是公主的和尚了!”
韦训若有所思地盯着师弟,片刻后认真地道:“那你更应该起早贪黑地苦练功夫。”
十三郎愣了:“为什么?”
韦训招手叫小师弟靠过来,揽着肩膀,阴森森地对他低声耳语:“因为当公主的和尚特别容易被腰斩!不练出金刚不坏身来,怎么扛得住铡刀?”
看到师兄一脸阴险中带着狡黠的邪恶笑容,十三郎只觉背后一阵恶寒,又不明其意。得了这样好的前途,平日最亲近的大哥竟然不跟自己分享喜悦,还说吓人的话,他鼻子酸酸的,小声嘀咕了一句:“大师兄真坏……”
将这颗怀疑的种子埋进师弟心里,韦训暗想:十三郎正在抽条,倘若从现在起苦练《般若忏》,十几年后,他大概会长成观川那般壮硕身材,而不是观潮的模样……
大概……吧?
宝珠又想起一件怪事,问十三郎:“盂兰盆夜那一晚,你一个人说去做功课就没影了,到底做的是什么功课?”
十三郎说:“师父临终前留下两个遗言,一个就是你知道的,祸乱颠覆那什么;另一个是单独留给我的,叫我每月初一十五,随便挑一天诵经抄经,为他的朋友祈福。”
宝珠惊讶道:“这种乖戾偏执的家伙竟然也有朋友,是什么样的活菩萨才能忍得了他?”
十三郎摇摇头:“他没说。想来师父那种怪人不会有更多朋友,我猜只要提一句陈师古的友人就能把信带到阴间吧。”
韦训没有作声。宝珠琢磨了一会儿,忽然察觉到一个最奇怪不过的细节,质问道:“等等,诵经就罢了,抄经起码要识字会写,难道你会写字?”
十三郎点了点头:“师父死前教过我写《心经》二百六十字,《大悲咒》四百一十字。”
宝珠惊愕失色,没想到残阳院最有文化的人竟然是眼前这个排行最末的小沙弥,震惊了许久之后,对韦训说:“陈师古严禁你们识字读书,甚至为此打残了庞良骥,却偏心只让十三郎学这个,你们这些师兄师姐难道都没有意见?”
韦训无奈地道:“偏心已经是他所有毛病里面最无害的一种了,我们能有什么意见。”
这几天他一直在琢磨昙林的叙述中,陈师古和元煦的故事到底有几分事实。师父临终留下两个让所有人都摸不着头脑的遗言,如今有一个似乎得到了答案。
陈师古明知道当年昙林是为了求生才假意为元煦祈福,却还是饶过了他的性命。一个完全不信神佛的人,在四十年后,留下这个年纪幼小的关门弟子继续这项虚无缥缈的无聊任务。
陈师古的魔障,并不像他想得那样冷静理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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拥有了百年难见的即身佛,大蟾光寺其他用于揽客的奇观就没那么重要了,昙林一死,无人愿意继续进行九相观修行,也没哪个画师想学魔怔观澄剖尸作画,寺中收殓的尸体全部抬到郊外墓园下葬。
没了尸体,也就不需要焚烧大量香料掩盖尸臭,主持观潮干脆砍掉了这项高昂的费用。整日烟雾缭绕的古刹空气顿时变得清新怡人,往日那种古怪压抑的阴森感一扫而空。
为了节约粮食,增加救济人手,观潮甚至连给木樨树埋酒糟的差事都免了,公开说蟾光寺建立在温泉水脉上,土地温度本来就比别的地区高,施肥与否都不耽误开花时间。
离开蟾光寺前,宝珠最后去欣赏了一回吴观澄的作品《目连救母》,此案查明,真凶伏诛,不知道这个被迫害致死的天才画师能否解开心结,脱离地狱苦海,在木樨树下与桂儿重逢。可惜他的新式画技和吴道子的点睛秘术同时失传,今后再也见不到了。
感慨地叹了口气,宝珠回望庭院,余光发现韦训站在廊下的阴影中正在注视她。
从盂兰盆夜一战后,他就变得有些诡异,之前明明可以并肩牵手了,现在却以负伤为由死活不肯靠近,经常藏在角落里盯着她,瞧得人心里毛毛的。
因怜惜他受了伤行为反常,这几日没有计较,今天终于忍不下去了,宝珠勾了勾手,叫他过来。
韦训慢吞吞地走过来问:“怎么了?”
宝珠不悦地质疑:“你这几天真够怪的。”
远没那一夜的你古怪。韦训默默地想。
本以为证心后能将那些狂野的幻觉抛在脑后,谁知心态平复了,记忆却没有消失。好在练习了几天,终于能够克制反应,将视觉放在她整个人身上,而不是凝视嘴唇、耳珠、锁骨之类身体部位上了。
宝珠质问道:“你到底在瞧什么?”
“你头发上……今天没插梳子。”
宝珠知道自己头上空荡荡的,又因为那天冲进火场操作燎到发尾,被迫剪掉了二寸,郁闷地道:“整天用那一件已经厌烦了,等到了洛阳城从柜坊支取钱财,一定要逛街买些新样式戴,还要挑选胭脂水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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