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这一天起,霍七郎便以贴身宿卫的身份在韶王屋里住了下来,名义上是袁少伯的下属,换班时刻在主屋外面的侍卫长屋里休息。
府中都说霍七郎是厉夫人为韶王精心挑选的挡煞人,这游侠一看就是八字命硬,夫人对她十分信赖,将自己的波斯金器都赏给她了。
自此人来到王府后,韶王的病情略微稳定下来,虽依然缠绵反复没有康复的迹象,但起码能够稍进饮食,不像要赶着办丧事的模样了,家令又命人将灵棚棺椁等物收回库房之中。
或许是霍七郎带来的好运气,在她来后没几天,重阳节刚过的时候,一列车队缓缓驶入幽州城,带队者是一名面白无须的宦官,称奉圣人旨意,从长安远道而来,赐韶王绢帛五车,生丝一车,作为外刺补贴。
唐初时,亲王出任都督、刺史等职务,每年可以得到两千段绢帛作为远行公干的辛苦费,就是所谓外刺补贴。
自玄宗以政变夺得皇位,他害怕子孙后代以同样的手段威胁自己的统治,建立十王宅、百孙院,自此皇室后代皆被限制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生活,受宠者虽被委任都督、刺史,领取食邑厚禄,但并不像唐初那般亲自就藩,仅仅遥领而已。
近百年来,李元瑛是第一个被委派去封地就任的皇子,外刺补贴也有一百多年没执行过了。
韶王府平时紧紧关闭的正门豁然洞开,李元瑛在内侍搀扶下领旨谢恩,满街围观的人比肩继踵。无知无识的人只是看一场热闹,有心人则识微知著。这一份礼物虽不厚,但象征着皇帝的旨意,释放出一种特别的讯号。
计算车队从长安出发的时间,大约就在万寿公主亡故后不久,或许是皇帝痛失爱女后,想起薛贵妃的另一个孩子被发配到边疆苦寒之地,心中有些悔意,才派人来慰问他。绢帛之外,单独附赠一车丝,乃是一车“思”,犹如藕中之丝,虽断犹连。
京城来的内侍省宦官同时带来一个好消息,薛贵妃的幼子,安平郡王李元忆获封怀王,从郡王跃升至亲王等级,薛贵妃的兄长薛文曜则封了国公。虽然都是虚职,但这明显是皇帝想要补偿薛氏一脉的表现。
当今圣上久服丹药,龙体逐渐疲弱,东宫之位长期空置,他必须考虑由谁来继承大统。废太子李承元遭遇狩猎意外,毁容失明,严重残疾,不可能再登上帝位。排除他以后,就数李元瑛年纪最长。
接下来是魏王李元侪,同是东宫之位的有力竞争者,但为人粗暴顽钝,资质远不如韶王。继续往下数还有三四个年幼皇子,皆不到戴冠的年纪,暂时不成气候。
所有人都联想到了当年庐陵王李显被母亲武曌流放至均州、房州,多年后又被召回复立为太子,最后登上帝位的历史。以古为镜,韶王李元瑛同样可能有这样的机会。
车队驶入王府,李元瑛命家令从御赐绢帛中挑选出两份上品,分别送给幽州节度使刘昆和监军使阮自明。
此时长安派人给韶王送外刺补贴的消息早已传开,刘昆和阮自明不敢坦然受禄,亲自携厚礼回访,言辞间比之李元瑛刚来幽州时恭敬了数倍。
河朔三镇向来有兵强则逐帅、帅强必叛上的下克上老传统,权力的行使并非完全自上而下,很多时候是由下而上赋予的。
幽州虽割据于朝廷,自立节帅,然而如果节度使没有及时获得朝廷追认官爵,则坐不稳位置,极容易被手下强力的将士驱逐斩杀,须借朝廷任命以安军情,因此各镇对长安的风向变动非常敏感。
监军使则是朝廷派到地方监督制衡节度使的棋子,无论在当地多么势大,回到中央,宦官名义上依然是皇帝的家奴。
又过了几日,刘昆派人送来一枚刻着“幽州刺史”篆字的官印,说是整理前代节度使的宝库时发现的,猜测是天宝之乱前的旧物,特命人装在金盒中送给韶王。
孤零零的一枚铜印崭新闪亮,看起来铸成时间还不到三天,除此之外既无百姓土地籍册,又无幕僚任命。李元瑛半倚在床上,以其消瘦而修长的手把玩着这枚印章,露出一丝微不可查的冷笑。
辰时正,霍七郎结束了一夜的守卫任务,交班后来到外面侍卫长屋里休息,和其他散值的宿卫们共享朝食。适逢重阳佳节,除了正餐之外,厨房还送来了应时的麻葛糕和菊花糕,并每人一合茱萸酒。
平时值夜要保持清醒,难得今日能够畅饮,众人自是欢喜,也不着急去补觉,喝着酒打了几回叶子戏,只是典军袁少伯管得严,不许赌博,所以也无所谓胜负。
既然不能押注,霍七郎就没什么兴致,忽闻外面鸦鸣声起,原来是王妃来给韶王请安。因为他素来睡眠不佳,但凡有什么正事都是拖到这个时辰才办。
霍七郎透过窗棂往外瞥了一眼,望见她的侍女里依然有个专门负责撑伞的,心中觉得奇怪,问:“又不下雨,她们天天拿着把伞做什么?”
宿卫中有个叫黄孝宁的,回答说:“因为乌鸦促狭,会捉弄人,尤其西院有几只坏鸟喜欢往人身上拉屎,为免弄脏发髻和衣裳,讲究的妇人出门就得撑伞防备着。”
霍七郎又问:“这王府中的乌鸦是有些多,又烦又吵的,你们闲时怎么不拿弓箭除了去?”
黄孝宁忙道:“不可,幽州这地方军民皆信佛,厉夫人和王妃常去悯忠寺为大王祈福,主持特意交代尽量少杀生,她们平时都是茹素的。”
霍七郎说:“就算不杀生,赶走也好,这东西不吉利,又吵得人头疼。”
这些宿卫皆出自皇家遴选,不仅武艺拔尖,也不乏高荫名门子弟出身,有一个叫宇文让的,自幼读过不少书,他神秘兮兮地压着声音道:“不让杀乌鸦,我猜是大王的意思,这鸟儿很有讲究。”
众人停了手中的牌,都等他继续讲下去。
宇文让低声说:“其实本朝以前,乌鸦一直是吉祥的象征,古人云‘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又有‘乌鸦报喜,始有周兴’,讲的是周将兴时,有大乌鸦衔谷种聚集王屋之上,武王大喜,诸大夫皆喜,自此周朝便兴盛起来。如今乌鸦聚集在大王屋顶上徘徊不去,说不定就是祥瑞之兆呢?”
这段话直戳众人心坎,联想到前几日朝廷派人来送外刺补贴的事,都有些浮想联翩。
又有个叫徐来的抬杠:“这些乌鸦哪儿都有,连厨房顶上都宿着几只,总不能说是管事张妈妈要成事了吧。乌鸦是吉是凶我不懂,就知道它们特别聪明又记仇,你要射死一只,其他同伙非得报复。我可不想以后打着伞值班,劝大家手下留情。”
徐来的双胞胎兄弟徐兴补充道:“这可是他小时候亲身经历,乌鸦甚至能分清我们两人,纠缠了徐来一年多呢。”
众人明白徐大曾被鸟屎淋头,抚掌大笑一场。
聊了一会儿,王妃一行从韶王屋里出来,侍女们各自捧着几匹绸缎布料,想必是从长安送来的绢帛,赏赐给她的。
众宿卫从窗户里也能看到崔令容神情落寞阴郁,心事重重,没有丝毫欣喜的意思。
有人道:“分赏也不曾遗漏了她,有什么不高兴的?”
黄孝宁小声说:“那自然是因为有比较。前几日外刺补贴刚来,最先送的是节帅和监军使,其后就是景氏那边,再次才轮到她,明着宠妾灭妻,再说那都不是妾,没名分的外室而已,这让她怎么能高兴得起来?”
众人喝到微醺,聊到隐私话题,愈发起劲,索性扔了牌聚在一处大聊特聊起来。
霍七郎尤其兴奋,问道:“大王长得已是这般姿容,他宠爱的女子该美成什么样?你们谁见过景氏?”
众宿卫一起摇头,宇文让摆出一副了然于胸的模样,侃侃而谈:“我猜天下没什么女人能比他本人更好看了,景氏得宠,可能只是长得符合他欣赏的类型。他不喜欢那种十四五岁年纪的小姑娘,所以当年没让杨家把下定的侧室送来,结果把人家拖到病死了,王妃也是娇小清秀型的女子,是以一直不得宠。我猜,他喜欢的可能是成熟艳丽型的女人。”
徐兴一击掌,低声道:“对上了。我虽没见过正脸儿,但去年有一回派我去那边送东西,刚好遇到有女子从马车下来进屋,恍惚看见一个侧影。那天风沙大,她头戴幂蓠,纱网遮盖全身,别的看不清,身材是很高挑。”
众人抱着胳膊浮想联翩,薛贵妃当年在世时,就是颀长丰艳的大美人,存在感极强,难道“儿子喜欢的类型会隐约跟母亲相似”这话是真的?
黄孝宁不胜酒力,喝得满脸通红,倒了杯酒敬给霍七,嚷嚷道:“兄弟,你长得也够高的,苟富贵,勿相忘!”
正聊得畅快之际,袁少伯突然踹开门,脸色阴沉得快滴下水来了,低吼道:“我瞧你们是闲得皮痒,竟敢窃语私议主上的家事,是想挨上一顿军棍?!”
众侍卫此时卸了甲,穿着黑衣战袍,上司的怒叱犹如往一群聒噪的大乌鸦里面扔了块石头,众人呼啦一下子四散而去,各自扑倒在床上佯装睡觉,不再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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