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车里装饰远不如王府的马车那般富丽堂皇,面积也小了许多,壁上挂着一只足以遮盖全身的幂篱,长长的面纱垂落在地毯上。
李元瑛虽身着女装,却依旧正襟危坐,气势凛然,霍七郎从未见过这样冷艳绝尘的女郎,被迷得目眩魂摇,然而为他逼人的容光所慑,一时拘谨起来。未见过此人之前,她时常猜想,不知天下第一绝色会是男子还是女子,万万没想到,二者皆是。
她心中不禁想:万物造化,凡人根本猜不到何处会有惊喜。
呆呆地跟他对坐片刻,车厢前壁上传来三声敲击,李元瑛吹熄了蜡烛。接着厢门被拉开了,外面人影晃动。驻守东门的城门郎例行查车,见纱帘之后的阴影中隐约坐着两名美妇,巡兵不敢多瞧,又将厢门关上了。
牛车晃晃悠悠地驶过东门,行了二里,再转向南方。
待到城墙渐渐从视线中远去,李元瑛摘下假发,褪去女装,从于夫人准备好的包袱里抽出一件素色圆领便服穿上,又恢复了男儿身。
还没看够,景夫人便消失了,霍七郎心中颇为惋惜,稍微帮他整了整衣裳,见他把眉心贴的花子给忘了,却不出言提醒,只问道:“朝廷禁止大王离开幽州城,在我来之前,为避开节帅和监军使的监视,大王就开始扮成女子模样坐车出城了,是吗?”
李元瑛微微点了下头:“若不是莫名其妙生病,我本无需别的替身,自己便足够了。”
霍七郎感慨道:“老七今日知晓的秘密,足够掉十次脑袋了吧。”
李元瑛冷淡地道:“你留着自用,这样空空作响虚有其表的脑袋,我要来也无甚用处。”
霍七郎又问:“咱们如今要往何处去?”
李元瑛不答,沉默半晌,神情肃穆地道:“保守秘密的人越少越安全,但唯有一人察觉到真相时,反倒容易出意外。接下来我要说的事,无论是二位乳母抑或其他心腹都不知全貌,现在要全部告诉你,万一我日后有不测……
他顿了顿,想到图谋之事牵连甚广,虽沉谋研虑,但谁都无法保证万无一失,倘若不幸落败,能活着突围出去的人,或许只有眼前这个武艺高强的游侠了。
他继续道:“如若有不测,需由你将此事转告宝珠。”
霍七郎一惊:“还有更大的秘密?难道大王其实是仙人下凡,这就要回天上去吗?”
李元瑛并未顺着她的话往下说,沉声道:“此事有可能关乎我生身母亲亡故的真相。”
霍七郎心中一紧,“哦”了一声,谨慎地告诫自己真得闭口藏舌了。
李元瑛沉着思索,将多年来深埋在心中的线索捋顺,缓声道:“所有事情最初的起源,要从我出生之前,长安泾渊兵变,梁王出逃蜀地之时说起。事发时,那个男人恰好在郊外禁苑打猎……”
霍七郎默默听着,心想梁王不就是当今皇帝,李元瑛的亲生父亲吗?在他口中竟成了‘那个男人’,听起来颇有怨言。
“他身边带着长子李承元和几十个部曲,听说叛军攻入都城,便扔下一府妻儿,径直带人向西南方向仓皇出逃。梁王府遭叛军洗劫,自王妃以下,数十名姬妾和孩童皆命丧贼手,尸骨无存。”
霍七郎早见过城破人亡的惨状,心情沉重,小声问:“贵妃既然幸存,梁王应该带上她了?”
李元瑛摇了摇头:“母亲和其他女子一样被遗弃在长安。逃难途中,梁王一行在路上颠沛流离了十余天,有天半夜,仆人发现有一只白色狐狸钻进驻扎营地,怎么驱赶都赶不走,不停鸣叫,像是要引人跟随。梁王带人跟着白狐出去,翻过几座山头,在一处隐秘的山洞外,白狐鸣叫了一声,便站着不动了。
他命人进洞查看,竟然是母亲薛孺人孤身躲在里面。她自述被一位武功高强的女冠所救,那仙姑似乎身有神通,把她从乱军之中背出来藏在此处,又派白狐去通知梁王来迎接。母亲虽显得惊惧憔悴,但毫发未伤,身上的石榴裙仍是失散当天所穿,没有破损。”
听到这般传奇的故事,霍七郎忍不住想,假如轻功强如青衫客洞真子,或许有在乱军中救人的可能,但倘若武功稍逊,再强的高手也抵不过军阵的箭雨长枪。依据李元瑛的年纪推算,二十多年前的武林之中,有这么一位养狐狸的道姑吗?
李元瑛继续道:“将母亲带回营地之后,梁王身边再无其他女子,对她珍爱备至。七个半个月后,我在蜀地出生,倒推受孕时间,应是在梁王府中。
之后的事情为天下所知,梁王因为性情怯柔、易于掌控,被神策军中尉、大太监程寿所看中,几番运作后推上帝位。元妻所生的长子李承元被立为东宫太子,母亲被封为贵妃,子因母贵,我也随之受宠,尚在襁褓中就被封为亲王,并起了个“小狐”的乳名作为纪念。
可惜程寿不懂李唐皇子擅长扮猪吃虎的技能,两年后,便莫名其妙地死在宣阳坊一条暗巷中,看似是醉酒后失足跌落明渠溺水而亡。
皇帝们掌握天下生死大权之后,便会迷信于一些权力触及不到的玄学,因为仙姑救人、白狐引路的神异事件,他认为薛贵妃归来是一个祥瑞之兆,是自己注定继承帝位的象征,故而对母亲极为珍视。
过了几年,母亲生下了宝珠,她聪明伶俐,活泼可爱,长得颇像父亲,皇帝对其宠爱甚至超越了皇子。贵妃所出皆受重视,随着我年纪渐长,东宫的位置便显得不再稳固。继位遥遥无期,又有宠妃之子带来的压力,李承元开始胡作非为,前朝逐渐有废太子而改立的声音。
不知从何处传来谣言,说薛贵妃虽天生丽质,但在潜邸时个性木讷安分,少言寡语,并不十分受宠。一个孤身的年少女子,从乱军中毫发无伤地逃了出来,之后便仿若脱胎换骨,变成一名智算过人、八面玲珑的绝代佳人。年逾三十时仍然盛宠不衰,牢牢握住君王的心,一个眼神便能使人为其驱策,似乎是失踪期间被什么迷惑人心的鬼物夺舍了……比如那只成了精的白狐。”
霍七郎听到此处,插嘴道:“这说法比武林高手更不可信。起码残阳院里有几个真正的高手,却没谁见过成精的狐狸。”
说完这话,她又悄悄瞄了李元瑛一眼,心想这人乳名小狐,确实美得不像凡人,但性情严肃沉静,不解风情,浪费了这难得的好皮相。倘若贵妃在世时是长袖善舞的性子,绝对无人能抵挡她的魅力。
李元瑛淡漠地笑了笑:“这种荒诞不经的传闻显然是凭空捏造出来的,传到皇帝耳中时,他只付之一笑。但又过了二年,另一个传闻出现了,这一回的目的更为明确:有人说韶王出生时纤弱瘦小,比寻常新婴儿小了许多,似乎并非足月。”
霍七郎忍不住“唔”了一声,脸上泛起厌恶的表情:“这谣言岂不是故意中伤贵妃,质疑大王的血统吗?”
李元瑛点了点头:“母亲孤身在战乱中失散了十几日,这个经历在宫中尽人皆知,倘若依照妇人怀胎十月生产计算,那么我是在潜邸中怀上的。但倘若我是早产儿,那孕育时间便难以确定了。
这一次皇帝大怒,下令彻查是谁传播谣言,最后查出的源头是当年潜邸中一名老妇,当年侥幸跟着梁王出逃,母亲生产时,她曾在旁照料。
此人被腰斩诛杀,祸及三族,传闻似乎从此平息了,能在这些故事中获益的唯有东宫太子,皇帝心知肚明,后面废太子诏书中写着“心有怨怼,悖言乱辞”等语,便是斥责他诋毁爱妃,让自己颜面扫地。”
李元瑛向来寡言,从未一口气说过那么多话,停下来喘了口气。车厢中暂时陷入沉寂。
过了半晌,霍七郎眼中饱含惋惜,试探着说道:“我大概猜到为什么大王当不上太子,反而被派到幽州为官了。”
李元瑛道:“说来听听。”
“老七不懂朝堂后宫的复杂规矩,不过,男人的嫉妒心是很强的,因为自身无法孕育,所以对后代的血统有一种偏执,想来皇帝也逃不过这规律。反复出现这些传闻,即便他知道背后有人编造谣言,终究会对你起疑心。”
李元瑛冷笑了一声:“你的心思总花在一些奇怪的地方。”
霍七郎讪讪地笑起来。
即便心中不快,也不得不承认她的推测没错。李元瑛疲惫地道:“母亲在世时,这种疑心被她强大的存在感压制下去,但她离世之后,皇帝深埋心中的猜忌便渐渐浮出水面。
为她选定谥号之际,礼部呈出一堆誉美褒扬的字,皇帝首先敲定了贞洁的“贞”字。贞慈皇后,其身贞矣,其行慈矣,贞正不渝,慈爱无疆。他着实在意母亲失踪期间发生的事,更在意首子是否是他亲生的。后来我被迫离开长安,只因再度商议太子人选之时,有近臣向他说了一句‘串去中直传天下’的谶语。”
他清楚霍七不识字,在地毯上慢慢描画,向她详细解释:“串这个字去掉中间一竖,是一个吕字。始皇帝嬴政的母亲赵姬曾经是吕不韦的姬妾,后来被送给公子楚,生子政,后来此子灭六国一统天下。民间一直有传闻说他其实是吕不韦的血脉,而非秦王之后,班固在《汉书》中直接称嬴政为吕政。
这句谶语彻底引发了那个男人的疑心,可能是看在我长得像母亲的份上,舍不得找借口赐死,便远远地将我发配到边疆,软禁在幽州城内,眼不见心不烦。故事至此,都是宝珠所知的内容,但接下来我要说的事,她就一无所知了。”
李元瑛从怀中掏出一只竹青色的浮光锦荷包,轻轻叹道:“那是我与皇帝反目的真正缘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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