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线忽明忽暗,烛花“啪”得一声爆开,河南府尹窦敬跪在地上,身体随之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秋天的最后一批蝉彻底死透了,尸体凌乱地落了一地,在这间幽暗密室之中,死一般的寂静笼罩着一切,连一丝虫鸣也听不到。窗户上糊着厚纸,窦敬无法分辨此刻是白天或是黑夜,也分不清这究竟是一场噩梦,还是残酷现实。
这一日晚间,他如往常般在侍妾服侍下更衣洗漱,上床安歇。岐王遇刺这桩惊天大案令他心力交瘁,这两日一直为失眠困扰,今夜却不知为何,刚一躺下就陷入了沉睡。可当他一觉醒来,却惊愕地发现已不在自家府邸之中,而是莫名其妙被囚禁在这间陌生密室里。
他多年为官,饱经世故,本不会因一个怪梦而失态,然而目光触及主座上的那名女子时,却瞬间被吓破了胆。
帷幕之后,隐隐约约笼罩着一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早已于今年五月死去的万寿公主面无表情端坐在纱帘后,沉默地凝视着他。
她身穿灰色僧衣,面孔上涂着厚厚一层白色铅粉,使那张本应明艳动人的年轻容颜呈现出一种怪异的死板。铅粉之下的皮肤有些凹凸不平,像是在刻意掩饰着什么,看上去好似一张假面,散发着令人不寒而栗的威严气息。
难以名状的恐惧如阴云般压在窦敬背脊上,他的思绪不受控制地发散出去,每一种可能都令他感到毛骨悚然。窦敬默默念诵佛经,冷汗一滴一滴落在波斯厚地毯上,转瞬间被厚重的织物吞噬,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是活尸吗?还是阴魂不散的死灵?那一日在大蟾光寺的匆匆一瞥,果然不是他年老眼花导致的错觉。倘若这是一场噩梦,他恳求菩萨保佑自己能尽快从这可怕的梦魇中清醒过来。然而后颈传来的刺痛,以及这身不体面的寝衣,却不断提醒他这怪事的真实性。
“窦府尹,又见面了。盂兰盆节那日,你分明看到了我,却为何不来见礼?”涂着厚厚铅粉的万寿公主开口了,熟悉的嗓音听起来十分平静,带着一种声嘶力竭之后的沙哑。
窦敬“扑通”一下跪了下来,颤巍巍地叫一声:“公主!微臣……微臣……”
他结结巴巴说不清话,宝珠淡淡地道:“别怕,终南山下的棺椁空空如也,我死后尸解登仙,如今已是天人身份。奉天帝之命,返回人间完成未竟之业。”
窦敬不敢抬头直视,望着她鞋底,暗自思索这段话的真正含义。岐王身死之后,家奴四散逃亡,长达八年的观音奴升仙真相由此败露,民间一片哗然。而此刻,眼前却有一名真正死而复生、血统高贵的少女自称登仙。她口中所说的“未竟之业”,究竟指的是什么?
大蟾光寺昙林上人在盂兰盆夜肉身成佛,留下遗言称受到天人指引,难道竟是公主所为?
只听万寿公主继续道:“李昱遇刺身亡,窦府尹最近几日辛苦了。一名李姓亲王,被太宗皇帝使用过的巨阙天弓和四羽大箭射杀,还被挖出了双眼,这些细节恐怕不好写入案卷上奏圣人。”
窦敬闻言又是一颤。自他接到报案,带兵驻扎王府之后,岐王遇刺的具体细节都被他牢牢保密,她是从何处得知这些?况且岐王身为她的皇叔,按礼仪来说也不该直呼其名。
“窦府尹不要拘谨,想问什么便开口问吧。‘为何公主会知道得那么清楚?’”她露出一丝冰冷的微笑,自问自答说:“因为就是我亲手射杀了那个孽畜。”
窦敬登时面如土色,惊恐万状。
他从岐王府得到的证词中得知,刺客是一男一女两个人,女子持弓,箭无虚发。而万寿公主生前弓马娴熟,有百步穿杨之能,确实符合凶手特征。之前谁都想不明白两个匪徒怎么会有这般无法无天的胆子,竟敢公然闯入亲王府大肆屠杀,如入无人之境。此刻,这个疑问终于得到了确切的答案。
他战战兢兢地问:“为何……岐王乃是圣上长兄,公主的亲伯父啊?!”
“李昱逆天违理,暴虐无道,列祖列宗命我除掉这个辱没血统的不肖子孙,因此才会使用那副特殊武器诛杀他。不过,他的滔天罪行不能以死一笔勾销,那还远远不够。”
万寿公主伸出手指,指向桌上的一卷纸张,命令道:“去仔细看看。”
窦敬满心惊惶不安,膝行挪动几步,靠近桌案。只见那桌上不仅摆放着笔墨纸砚,竟然还赫然陈列着他的官印与私印,这一幕让他的心跳陡然加快,不祥的预感愈发强烈。窦敬双手展开纸卷,飞速扫了一眼,顿时领悟了公主的意图,浑身战栗不止,额头紧紧抵在地上,颤声说道:“微臣不敢!这可是十恶不赦之罪啊!”
“不肯举劾他,我自会去找别人办理,到时候事情捅穿,窦府尹身为东都主政官,岐王在你的地盘上谋反,那便是你的失察之罪,更有勾结叛党的嫌疑。难道你情愿用全家的性命承担罪责替死?”
窦敬拼命摇头。他已到迟暮之年,来到洛阳是为了致仕养老做准备,根本不想被卷入皇室血腥斗争。他声音中带着绝望,竭力辩解道:“岐王嗣子是真龙血脉,千金之躯,又有高手相护,王妃出身太原王氏,臣怎敢空口无凭地诬害?”
“真龙,呵……”
纱帘后伸出一只手,五指指尖用凤仙花汁染成艳丽的红色,在昏暗的烛光下,仿佛刚从血泊中抽出。万寿公主摊开手,手指内侧有一道弓弦勒出的伤痕。
窦敬的眼神凝聚在她掌心的一缕金黄色毛发上,像是什么动物的鬃毛。
“律令法定:黄狮子者,非一人不能舞也。天下只有至尊本人有资格观赏的乐舞,李昱竟敢在私宴上表演,他的家人全部一清二楚,这鬃毛便是铁证。李昱继承了李氏血脉,可他并不知足,还妄想成为真龙天子,其心可诛。”
万寿公主从怀中摸出两本册子,丢向跪在地上的窦敬。那册子工艺极为华丽,封面以泥金精心绘出桂花图样。
一生最擅长推诿卸责、明哲保身的窦敬汗出如浆。他慌张地自辩道:“请公主明察!臣确实从未参与过岐王府的宴会!”
她冷冷说道:“李昱先后两次派人给你送去金桂宴的请帖,你对观音奴案的真相心知肚明,清楚晚宴会上演什么节目,所以才不敢前去。岐王府的高手已全部被我亲手铲除了,私藏的甲胄不在甲仗库,而是藏在祥云堂的乐舞道具室里。如今人赃俱获,铁证如山,窦府尹,你还有什么托辞?”
窦敬惊恐地想:原来公主亲自前往岐王府,不仅仅是为了刺杀李昱,更是为了拿到将其全家铲除的证据。至于岐王是否真的有谋反之意,已经不重要了。他用以推脱的借口,早已被她一一识破,甚至连藏在自己府邸中的请帖也被她搜了出来。
此事一旦揭发,不仅岐王后裔无人能幸存,恐怕整个东都上层都将掀起一场腥风血雨。
万寿公主从腰间抽出一柄犀角匕首,厉声道:“太宗陛下有马名狮子骢,肥逸无能调驭者。则天言于太宗曰:‘妾能制之,然须三物,一铁鞭,二铁楇,三匕首。铁鞭击之不服,则以楇楇其首,又不服,则以匕首断其喉。’
窦敬,你就是那匹冥顽不灵的狮子骢。我已给过你两次机会:第一次,盂兰盆节,我在蟾光寺现身召你调粮赈灾,你却视若无睹,夺路而逃,我当夜启用了王绥;第二次,我派杨行简击登闻鼓,命你彻查观音奴冤案,你竟然称病不见,让他在公堂躺了一整夜,我只好亲手前去了断李昱。”
她缓缓拔出匕首,刀刃在烛光下闪烁着凶芒,“这是最后一次。”
窦敬避无可避,被逼入了绝境。忤逆她,将血溅当场,且死后必然会牵连家族;顺从她,则会卷入政治旋涡,吉凶难料。但最终,她仍会达成想要的结果。
有力量杀死一条龙的,只有另一条龙。窦敬意识到:身为一匹任人驱策的马,在龙争虎斗时想袖手旁观,无疑是痴心妄想。
窦敬艰难地吞了下口水,竭力思考自保的可能。片刻后,他接过万寿公主手中的狮子鬃毛,俯首低眉,恭顺地说道:“禀公主,微臣为调查岐王遇刺案,进驻王府搜寻线索。却意外发现李昱图谋不轨、私藏甲胄、演黄狮子舞。为防其同党叛乱,臣将派兵包围王府,看押其家人。”
宝珠冷漠一笑,微微颔首,以示嘉许:“识时务者为俊杰。”
窦敬扶着桌子勉强起身,克制着手臂颤抖,提笔蘸墨,将纸卷上的草稿抄写在黄藤纸册页上,再老老实实盖上自己的官印私印。书毕,已是浑身湿透,如水中捞出。
万寿公主接过信件,一字一句仔细查看,以防他从中耍弄花样。这封举劾信和米摩延的头发,将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送往长安大明宫,带着致命的杀伤力,掀起一场滔天巨浪。
而后,她以威严的嗓音宣布:“此乃天命。”
此言一出,便是约好的信号。窦敬忽觉颈后刺痛,接着眼前一黑,倒在地上,再次陷入昏睡之中。
韦训担忧地望了一眼宝珠。为完成这一场必需的表演,她已虚弱到无法还刀入鞘。一直坚持到窦敬人事不知后,她才露出疲态,歪向椅背。
他迅速收起河南府尹的印章,塞进窦敬怀里,接着拎起老头,开门走进庭院中。此时,一名顶尖刺客正在黑暗中静静等待,准备完成后半截任务。这一次不需要杀任何人,她只需搜集证据,绑架目标,最后再将此人送回原处。
任务虽然古怪,但拓跋三娘从不过问缘由。她拎起窦敬,懒洋洋地说:“拐弯抹角的,我还以为大师兄会自己去那亲王府动手呢。”
韦训面无表情地说:“她要亲手复仇,不止王府,还要清洗洛阳,斩草除根。”
拓跋三娘眼睛一亮,露出一丝赞赏钦佩之意。而后意味深长地提醒道:“请师兄记着,这一回,你欠我们所有人一个大人情。”
韦训平淡地说:“记得,只要我活着,会还给你们。”
拓跋三娘满意地笑了,白影晃动,带着昏迷的窦敬消失在夜幕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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