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小曼等人上楼的时候, 川川从防盗门后看了她一眼。原本他想跟周小曼说一句,他舅爷爷已经过来了。但是后面的摄制组跟上时,少年立刻又缩回了门后。他觉得, 他跟周小曼, 其实依然不是一个世界里的人。
面容清癯的中年男人看了眼自己这个远房外甥, 只招呼他过去吃午饭, 没有多说什么。
周小曼一面上楼,一面在主持人的提问下, 介绍这个小区的情况。他们走到周小曼家门口的时候,女孩先摁了门铃, 半晌没人过来开。她似乎有些尴尬, 敲门喊了几声“囡囡”, 也不见有人回应。
摄制组的人全都配合地静声屏气, 就连主持人也没有再问任何让周小曼为难的问题。
少女自言自语一般:“嗯, 妹妹学习很辛苦,还要跳芭蕾舞。可能是睡着了, 没听见。”
说着,她拿出钥匙插.进钥匙孔,笑着邀请大家:“我们先进去喝杯水吧。”
大家适时发出欢快的笑声, 企图让气氛活跃一些。可是周小曼没能打开门, 她的钥匙根本就开不了门。
少女有些茫然,拔出了钥匙又仔仔细细看了一回, 自言自语道:“就是这个钥匙啊, 没有其他钥匙。”
旁边摄影师开玩笑来了一句:“你是不是把家里钥匙跟外公外婆家的弄混了?”
周小曼摇摇头, 有点儿怔忪,声音也低了下来:“我没有外公外婆家的钥匙。”
大家有点儿尴尬,想到了周家的特殊情况。
对门的老太在防盗门后面,盯着摄制组看了半天。此刻见周小曼不得家门而入,老太立刻热情洋溢地探出一张脸,用夸张的语调招呼周小曼去她家休息。她仿佛看到了不可置信般的事情,眼睛瞪得老大:“哎哟哟,我的乖乖。你爸爸已经换了家里的锁,你不晓得?”
周小曼显出茫然的神色:“我不知道啊。我暑假一直在训练。没人跟我说换锁的事情啊。”
整个摄制组的人都沉默了下来。不打招呼就换锁,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对原有可进入者的拒绝。
前脚才爆出周小曼并非姜黎亲生,这个孩子在家里遭受着冷暴力的事情。后脚,孩子的亲爹就忙不迭地换了门锁。这是打算把一个十四岁的孩子扫地出门吗?继母也有抚养孩子的义务吧!何况是亲爹!
女孩徒劳地又一次插.进了钥匙,试图打开家门,自然未果。她咬了咬嘴唇,强忍着眼泪,拔出了钥匙。这把已经没有任何用处的钥匙,她依然舍不得丢掉,只紧紧攥在手心中。
主持人想要跟她说两句话,安慰一下这个可怜的小姑娘。她却匆匆忙忙地一低头,嘟囔了一句:“对不起,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小姑娘冲上了顶楼,蹲在晒台的墙角,肩膀一耸一耸的,显然是在哭泣。主持人等了一会儿,走过去递给她纸巾。她匆匆擦过脸,朝对方道歉:“对不起,我一下下就好,一下下就好。”
说这话的时候,她的眼泪忍不住夺眶而出,瞬间成了泪人。她死死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发出声音。
九月初正午的太阳,火辣辣地晒得人脸疼。长出大人的身高,却还带着一团孩子气的少女一边抹眼泪,一边抽噎着跟众人道歉。她垂着脑袋表示自己已经没关系了,他们可以直接出发去省队报到了。
“对不起,这部分可能拍不了了。到队里以后,我可以做球操表演。”她拿纸巾擦着脸,小心翼翼地跟摄制组的人道歉。
主持人问她:“为什么要跟我们说对不起呢?这不是你的过错啊!”
少女似乎有一瞬间的怔忪,嗫嚅着嘴唇,战战兢兢地作答:“爸爸说了,给别人添麻烦的人都讨厌。”
主持人敏感地捕捉到了关键词:“爸爸觉得你给他添麻烦了?”
周小曼没吱声,半晌才跟替父亲辩解一般:“爸爸太忙了,我事情太多,他顾不过来。”
主持人没有再说什么。
他们另一个摄制组已经找到了周文忠夫妻。
不知道这对夫妻在想什么,竟然丢下住院的大女儿不管不顾,两人去观看小女儿的文艺汇演了。摄制组也没惊动那其乐融融的一家三口,只装作是普通围观群众,看他们到底后面要怎么做。
周文忠看完了女儿的芭蕾舞表演后,带着妻儿去西餐厅用餐。餐桌上,一家三口嚅嚅细语,气氛温馨融洽。周霏霏微微蹙着眉头,表示虽然姐姐惹了事,但她还是希望姐姐能好起来。
假装从他们桌旁经过去卫生间的记者,差点儿没一个踉跄。果然是什么样的父母就教育出什么样的孩子。
姜黎温柔地帮女儿整理好头发,轻轻嗔了周文忠一句:“好了,不管怎么样,囡囡都喊她一声姐姐。你要教训孩子的话,回家再教训。”
她原先心烦意乱的,想要冷落丈夫一段时间。她说了她不会管周小曼的事情,他这位大女儿还是将他的生活搅得一团糟。姜黎按了按眼角,心底生出烦躁。这几天的功夫,她觉得细纹都生出来了。再好的护肤品,都比不上怡然自得的好心情。
周文忠有些愧疚,也有些不安。
他这十多年里,工作风生水起,渐渐觉得自己可以站到黎黎身边了。然而这一回,为着大女儿捅出来的篓子,所里已经决定另外提拔人去分所当负责人。那个姓陈的,从学校里起,就处处不如他,这回竟然越级压了他半头。人家的女儿是所长面前的开心果,事业上的催化剂。到了他这儿了,就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一想到他这个当爹的,还得先低头,去医院接老大出院,周文忠就没办法有好脸色。幸亏姜黎在边上一直劝她,不管怎么样,总归不能让人说闲话吧。反正她这个后妈已经是烂大街的臭名声了。他这个当爸爸的,总还是要注意一点儿的。
她轻声叹气:“怎么办呢?儿女都是债。小曼也不是成心搅了你的升职。她年纪小,没轻没重的,能懂什么。”
这句话一出口,周文忠更是要暴跳如雷。如果不是顾忌着囡囡在场,怕吓到了自己的小公主,他简直要立刻发作了。面色铁青的男人咬牙切齿:“她还年纪小?囡囡比她小五岁,比她懂事一百倍!”
另一个摄制组的镜头下,周小曼正垂着脑袋为妹妹辩解:“不是的,囡囡很厉害的。上次市里芭蕾舞比赛,她还进入了八强呢!全市二等奖。爸爸为此,特意奖励她去香港玩了。”
主持人笑了,提醒周小曼:“可是你艺术体操,拿了全省第三名啊!爸爸给了你什么奖励啊?”
周小曼怔了一下,微微咬了下嘴唇,面上闪过尴尬:“我都这么大了,哪里能老想着玩儿啊。”
车子缓缓往体院行驶,大约中午十二点半的时候,他们到达了门口。周小曼笑着表示,正好可以赶上最后的午饭。
她下了车,去门卫室做了登记。之前体操队已经打过招呼,摄制组没被怎么盘问就放了进去。
大概是到了自己的地盘,镜头中的少女明显看着就比先前活泛了很多。要不是她的眼睛还有些泛红,完全看不出哭过的样子。
主持人笑着问她:“喜不喜欢练体操啊?”
周小曼认真地点头。她的确喜欢体操。一开始,她把艺术体操当成改变自己命运的工具。可是到后来,她已经爱上了地毯上的芭蕾。她折叠舒展身体的时候,她是美的;她腾飞跳跃的时候,她是美的。这种美,让她感到骄傲。她觉得自己,在发光。
“那为什么之前一直只是业余练习呢?”主持人跟着她走到食堂门口,笑道,“薛教练还说你浪费了好多时间。”
周小曼有些不好意思,支吾了半天,才怯生生地表示,爸爸不喜欢她练艺术体操。爸爸希望她将来也能成为一名工程师。
看着企图还想证明父亲爱她,对她充满期待的少女;主持人笑了笑,没有当场戳破什么。
用罢午餐后,周小曼回归了体操队。艺体队的姑娘们,都坐在场馆里闲聊休息。林琳最先看到周小曼,立刻跳起来,惊喜不已地喊:“你怎么现在就过来了。不是说,先回家,等晚上再过来的嘛。”
其他的小姑娘们也激动的厉害。周小曼定下来是参加个人全能项目比赛,基本上跟大家没冲突。用薛教练的话来说,她们想跟周小曼竞争也得有那个实力。话糙理不糙,艺体队小姑娘们的关系,立时就无比融洽起来。
丁凝皱着眉头,埋怨道:“干嘛呢,搞突然袭击。我们都说好了,下午训练结束后,去门口迎接你的大驾光临。”
周小曼整个人的状态明显非常松弛。她笑道:“不敢有劳我们丁大美人的大驾,我自己识相的,麻溜儿过来了。”
薛教练接受了主持人的采访,主要说了下周小曼的恢复训练安排。这两天先做基础练习,把孩子的身体给打开来。后面全队就要赛前集训了,争取这一次全国的运动会上,艺体队能有新突破。
面对主持人关于对周小曼的状态是否有信心的时候,薛教练的态度非常坚决,她信心十足。
周小曼做了一个下午的基础训练。薛教练在边上做动作解释,看到主持人露出目瞪口呆的表情,她忍不住得意地笑了:“小曼的个人身体条件非常出色。从特点上来讲,身材比例跟乌克兰选手没的差,柔韧性比起俄罗斯的选手也不逊色的。”
艺术体操在国内属于冷门项目,主持人还是事前做了功课才明白教练的意思。她惊讶地眨了下眼睛:“您对周小曼的期待非常高?”
薛教练点点头,正色道:“这是老天爷赏饭吃。艺术体操的黄金年龄是十六岁到二十岁的样子。小曼完全还有机会好好冲刺巅峰。”
她有种感觉,除了良好的身体条件外,周小曼的艺术领悟力较前也有了飞跃。她能够轻易地领悟到配乐中的精神内涵,完美地呈现出恰如其分的情绪,成功地感染到旁边观看的人。
这头的体操馆里,队员们在教练的指导下做着各项练习,气氛热烈。
那头的医院急诊病房,周文忠却是面沉如霜。
这个大女儿真是长能耐了。既然自己会办理出院手续,那还需要他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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