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心而论,这一刻高文还真觉得自己有点跟不上琥珀的思路——作为一个总是能在思路上占据制高点的穿越者,这样的情况还真是不多。
但在一时间的错愕之后,他还是意识到了现在琥珀是真的有些纠结——满嘴跑火车的行为只是个习惯,亦或者是在掩饰真实的想法,但毕竟发生了如此大的事情,哪怕是一个神经粗大到接近末梢坏死的人,也多少该有些心事的。
“其实……我倒不是很在意所谓人造人的身份……”在几秒钟的沉默之后,琥珀终于忍不住说道,“从小到大,我都是个血统成谜的‘混血儿’,我在贫民窟里住过,在暗巷里和人厮打,睡过马棚,也睡过坟地,其实我一直都知道,皮特曼恐怕是在被那些邪教徒追杀,他大概跟我的养父一样是个叛逃者吧……跟着他们在一起,是没有安稳日子的。
“在阴沟暗巷里抢一口饭的人,没有多余的心思来考虑所谓的血统和出身问题,你知道么?那些最艰难的人甚至没有想过自己是不是人,因为光是考虑明天的食物就已经要耗尽心力了,有人甚至会发自肺腑地羡慕骑士养的狗,这一点都不夸张。
“我过得当然比那些最艰难的人好上一些,但我很清楚那种生存状态,并且受了很大的影响。
“我不在意自己是不是人造人——虽然这件事确实有点吓到我了,但我真的不在意。我是个出身一片空白的人,‘人造人’三个字总比空白好一些……就像你说的,它并不影响我像个正常人一样活着。”
高文低头看了琥珀一眼:“你在意的,是应该怎么面对维罗妮卡?”
“她曾下令销毁我——只不过没成功罢了,”琥珀侧面回应了高文的问题,“还有她在谈论暗影项目以及人造人胚胎的时候,冷静的像是在谈论石头。虽然我也知道,她这么做并没有丝毫恶意……”
“这态度让你不舒服?”
“有点,但更多的是担心——忤逆者的很多计划在我看来都过于偏执和危险,尤其是在我自己也成了他们计划的一部分之后,这种感觉就更明显了。为了延续人类,他们是不介意把一部分人放在天平上当做换取成果的砝码的,虽然他们似乎有自己的底线,但最大的问题是,你不能确定在和他们合作的时候自己是不是也在天平上面……”
高文颇有些意外地看了琥珀一眼,他没有想到这家伙真正纠结的竟然是如此严肃正经的事情。
在差不多半分钟的思考之后,他才开口说道:“商业之神的信徒们常说一句话——世间万物都在众神的天平上。
“我并不信商业之神,但这句话在我看来倒是有一半道理——我们所有人,从出生开始便不可避免地站在一个天平上,但手执天平的不一定是神,它可能是一个比你强势的普通人,可能是国家的法律,可能是自然的规律,甚至可能是那所谓虚无缥缈的命运,唯有一点可以确定:作为众生的一员,只要你诞生在这个世界上,你的价值就必然是被什么东西衡量着的。
“作为砝码,我们不能期盼天平的仁慈,所以你要么有能力自己打造一个新的天平,要么让自己保持足够的价值,避免从天平的托盘上跌落下去。
“你对忤逆者的疑虑是正常的,我也心存疑虑,但在特定的阶段和条件下,忤逆者的价值足够我们冒一定风险。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关于朋友和敌人的分类么?像维罗妮卡那样的忤逆者,就是我们在特定阶段特定条件下可以争取的朋友——如果非要说有什么天平的话,那这也是天平衡量的结果。”
说到这里,高文深深看了琥珀一眼:“当然,在维罗妮卡身上还有一个前提,那就是当年的‘暗影项目’已经成为过去,她不会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你,我们和她的合作才能进行下去。”
露台上一时间安静下来,直到一分钟后,高文才听到琥珀突然长长地出了口气:“老粽子你说的倒也是……”
然后她抬起头,把手中抓着的油腻腻的鸡腿递给高文:“给你鸡腿。”
高文一时间又没跟上琥珀的思路,等反应过来之后才使劲瞪了这家伙一眼:“你还敢说这个词——笑什么笑,现在你也是老粽子!”
“……妈耶,按照定义好像是啊,”琥珀想了想,突然睁大眼睛反应过来,紧接着便漫无边际地展开了联想,“等等,那要这么说的话,我养父当年把我挖了出来,然后我把你挖了出来,你又把卡迈尔和尼古拉斯蛋挖了出来……这算是什么祖传手艺么?”
神TM祖传手艺……祖传手艺这个词儿是在这用的么?
但琥珀这一联想也确实是把高文惊到了,他这才意识到这个“命运的链条”竟然是靠挖坟掘墓连接起来的,所谓挖前人祖坟的铲子连接着我和你——这是哪来的魔鬼传承!
他使劲甩了甩脑袋,才把这冲击性的链条甩出脑海,然后注意到琥珀手里还举着鸡腿——鸡腿啃下去一半,谁还能有食欲?
“你自己留着吧。”他略有点尴尬地拒绝了琥珀的好意,随后看了一眼城堡中灯火传来的方向。
“也是,时间差不多了,”琥珀随手把鸡腿收回去,擦擦嘴站起身来,顺着高文的视线望去,“……这场无聊又漫长的宴会该结束了。”
“签字的纸笔已经备好,”高文点了点头,“今夜之后,土地和领主秩序也就彻底结束了。”
……
这场漫长的宴会终于结束了,对于参加宴会的大多数贵族而言,这是一场丝毫谈不上轻松愉悦,也没有任何奢靡享受之感的聚会,在仪式性的流程,难以适应的氛围,各种因素的焦虑之后,他们终于迎来了今日最终的目的。
在全面接受改制、交出特权、交出土地的《帝国改革宣言》上签字。
高文回到了城堡内,在金橡木厅中,移步至此的贵族们将在他和三位大执政官的见证下完成签字仪式。
巴林伯爵握着轻巧的蘸笔,那轻巧的笔杆却仿佛有千斤之重,他看了一眼宣言文件上那些钢铁般有力的字句,心中发出一声叹息。
在他旁边,克伦威尔?白山伯爵已经拿起笔,笔尖移动间,这位有着矮人血统的骑士领主郑重其事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签吧,这是贵族的命运,”克伦威尔转过头,对巴林伯爵低声说道,“南境的贵族已经签字了,他们也没有迎来什么末日。”
巴林伯爵抬起头,看到了一个个熟悉的面孔,有人已经低头签字,有人还在皱眉沉思,而在这些人中,更有一部分散发着浓烈的酒气。
酒精带来的昏沉感是让他们能下定决心的有效助力——在这些人身旁都站着身穿红色外套的宫廷侍从,以确保他们签下的名字都清晰可辨。
巴林伯爵一向热衷于宴会和美酒,但今天晚上,他滴酒未沾。
那些辉煌又糜烂的时光都过去了。
他抬起笔,笔尖落在纸上,写出一行整齐锐利的单词。
……
提丰帝国,黑曜石宫,罗塞塔?奥古斯都正坐在宽大的书桌后,凝神阅读着手中的文件。
魔网单元在屋顶和墙壁的夹层隐蔽处无声运转,恒定的魔力点亮了书房各处的魔晶石灯,令房间中灯火通明,悠扬的乐曲从附近的魔导装置中传来,带着令人心旷神怡的旋律,罗塞塔大帝在这乐曲声中放下了手中的文件,轻声自言自语:“……塞西尔帝国么……”
他手中的文件,是情报部门紧急传来的消息——尽管在帝国境内有着近乎不计成本的狮鹫骑士接力和传讯塔传输,但由于边境隔离以及安苏东境的混乱局势,这些情报在传入提丰帝国之前就已经耽搁了小半个月,时效性已经大打折扣,情报上提到的是安苏境内刚刚传开建立帝国的消息,但根据罗塞塔的推算,到今天这个时候,“安苏”恐怕已经是彻底的过去时了。
哪怕那个高文?塞西尔还没有正式加冕,他这时候应该也已经完成了对圣苏尼尔的控制,完成了对旧王国贵族的统合和压制。
发生在那片古老土地上的剧烈动荡超出了这位提丰统治者的估计,也让他对局势的判断出现了些许迟疑。
安苏王权终结,这本身似乎是个好消息,一个国家最混乱虚弱的状态莫过于统治者垮台,如果没有别的变数,内战加上晶簇之灾的冲击一次性摧毁安苏的统治集团绝对是提丰千载难逢的机遇,但问题就出在这个“变数”上——安苏王权不是崩溃解体的,而是在圣苏尼尔解围之后平稳终结,并在高文?塞西尔的主导下顺利过渡。
这意味着那个国家所要面临的混乱已经被压至最小,而且不管是交权者还是接权者都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高文?塞西尔不是愚蠢之人,他绝不会在没有准备的情况下做出这么大的事来。
作为提丰帝国的统治者,作为近二十年新政的实施者,罗塞塔?奥古斯都当然知道“帝国”两个字意味着什么。且不论宣称帝国所需的条件,仅仅从其运转方式来看,帝国和王国比起来最大的区别便是更高的权力集中,更高的运转和执行效率,更稳固的秩序,以及对新兴事物更高的接受和运用能力——而这一切都意味着一件事,那个古老且腐朽的国家,就要挣脱泥潭了。
至今为止,从安苏传来的所有情报都在透露着一些令罗塞塔?奥古斯都非常不安的气息:那个国家并没有在之前的内战和晶簇战争中遭受足够严重的创伤,甚至相反,南境崛起的力量大大超出了提丰这边的估计,这股力量在圣灵平原上的灾害扩大之前便控制住了局势,保住了安苏的元气。
或许正是因此,高文?塞西尔才敢于在一场战争之后进行国家重组……但这也有可能是虚张声势……
罗塞塔?奥古斯都向后靠在宽大的座椅中,飞快地在头脑中整合着最近一段时间传来的所有消息,但突然之间,他微微皱了皱眉,视线转向了不远处的窗口。
两只一模一样的夜莺正站在窗外,用喙一下下敲击着窗户上的水晶玻璃。
注意到罗塞塔的视线,两只夜莺抬起头,与这位提丰统治者静静地对视着。
良久之后,罗塞塔才露出一丝缺乏温度的笑,随口说道:“作为一败涂地的人,你们倒是有着卓越的勇气。”
“实验难免发生意外。”其中一只夜莺张了张翅膀,清脆的声音穿透窗户,进入书房。
“项目难免遭遇失败。”另外一只夜莺也随之开口。
“你们对意外和失败的概念倒是很新奇,”罗塞塔冷淡地说道,“但很遗憾,我对你们的稀奇理念已经没有兴趣了。”
说着他便扬起手,准备呼唤皇家法师来抓捕今夜的不速之客,但在此之前,两只夜莺已经同时开口:“那您有没有兴趣听听关于刚铎帝国的历史故事呢?”
罗塞塔皱了皱眉,随手一挥,窗户随即打开了一道足够宽的缝隙。
两只夜莺一前一后地飞进房中,双翼抖动间,淡绿色的光辉凭空闪耀,凝聚出了精灵双子的身影。
罗塞塔?奥古斯都冷漠地看着这两个容貌一模一样的精灵:“你们想说什么?”
“您听说过忤逆计划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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