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胜批阅完了面前的最后一件卷宗,长长地伸了一个懒腰,这才感到疲乏如同潮水一般的袭来,站起身来,走到窗前,哗拉一声拉开窗帘子,耀眼的光芒顿时透过窗户照射了进来,让他不由自主地眯上了眼睛。
居然天已经大亮了,太阳都升得这么高了。
回头看见两个仍然熟睡的书吏,樊胜深深地吸了两口清新的空气,转过身来,走到案边,吹息了燃了一夜的琉璃灯。
不得不说,从德州贩卖过来的这种琉璃灯就是好用,比起以前自己用的油灯好得太多了,光线明亮,油烟也少。以前工作一夜,脸上,鼻孔里,总是会有些黑色的烟末,但自从用上了琉璃灯之后,却是好多了。
更重要的是,他感觉到自己的眼睛,这段日子以来,再也没有那种特别疲乏的感觉了。
只是,这灯太贵了一些。
而特制的灯油,就更不便宜了,算起来,一年的灯油钱下来,便足够能买几盏这样漂亮而精美的琉璃灯了。
北边那些人,太会做生意了,而且,太能做生意了。
樊胜一直主持着大梁这边的情报机关,所以对这些事情知道的比一般人要多得多。从北边过来的货物,大都是以各类新奇的,享受性的奢侈品为主,价格极贵,但偏生却生意极好,每每货物一到埠,便被一抢而空。
而大梁这边往销往南边的货物,却是以生产资料为主,价格,却总是上不来。
一入一出,大梁之边的财富,在不知不觉之中源源不断地流向北边。这种事情,短时间内看不出什么危害,但时日一长,可就会演变成大事了。
身为中书第一人的敬翔,曾向皇帝朱温建议,要对北边来的这些货物课以重税,但建议一出,敬翔便在朝堂之上遭到了围攻,此事,便只能不了了之。
说白了,能拿到北边的这些货物的,基本上都是大梁这边有权有势的一些人,抑或是支持朱温的一些地方大豪,如果课以重税,他们便将无利可图了,而现在,他们正靠这赚得盆满钵满呢。
想想数百斤粮食才能换来这样的一盏灯,樊胜便觉得嘴里有些发苦。大梁这边是禁绝与北边进行大规模的粮食交易的,因为大梁,特别是长安一带,粮食本身就是短板,可架不住那些有权利的人,钻空子甚至于是鋌而走险啊。
走私甚嚣尘上。如果是走私的话,拿粮食去北边换这些东西,比在互市之上的价格要低得多,这也使得更多的人倾向于走私。
刚刚被樊胜扔到一边的一份情报,便是一份关于大梁这边与北边走私的东西,证据确凿,但樊胜却直接把他扔到了一边儿,因为这一次走私的背后大靠山是皇子。这让他怎么查下去,就算查下去又能得到什么结果?
最终只不过是把自己架在火上烤罢了。
查来查去,抓来抓去,都只是隔靴骚痒,能起到什么作用?真正的大家伙,是永远也抓不了的。
樊胜有些悲哀。
不仅是替大梁,也是替自己。
现在自己在朝廷之中尴尬极了。河中一事,由敬翔亲手策划,他亲自执行,结果,却是把自己也给赔了进去。后来还是敬翔一力作主,将自己换了回来。
灰头吐脸作为战俘被换回来的自己,在朝廷之上说话的声音,已经是不由自主地软了三分,任谁瞪着一双大眼睛骨溜溜地目不转晴地瞧着自己的时候,他都会心虚三分。
双手掬起脸盆里的冷水,在自己有些僵硬的脸上揉了揉,让自己更清醒一些。虽然一夜没有睡,但白天里,只怕也是没有时间补觉的。高象升这厮近来活动的力度愈来愈大了,如果不能给他以迎头打击,只怕他当真会骑在自己头上拉屎拉尿了。
这是一个很有力的对手。
只有逮住这个家伙,才能让自己洗刷以前的耻辱,重新昂头挺胸的做人。
门外响起了急骤的脚步声。
樊胜心中一沉。
他很不喜欢这样的场景,因为这样的场景,只会出现两种情况,一是大喜,二是大悲。最近他流年不利,大悲的可能性,远远要大过大喜的可能性。
他可不会幻想下属冲进来告诉他高象升已经被他们逮住了。
“主司,安绥之战,彻底结束了,李泽大获全胜。”下属将手里的情报双手呈给了樊胜。
心中哀叹了一声,果然是没有啥好消息。李泽击败了吐火罗,稳定了西北边陲,接下来他要干什么,用屁股也能想出来。
现在东北偃旗息鼓,甚至开始与李泽大做生意,双方使者你来我往,眉来眼去的正是浓情蜜意之时,好像之前数年之间打生打死的根本就不是他们两家一般。那张仲武也当真能受得了这口气?抑或是真得向李泽服了软,反正不管怎么说,李泽是从哪边抽出身来了。
现在西北又完蛋了。堂堂吐蕃大帝国啊,二十万大军啊,怎么就这么快输了呢?就算打不赢,拖上一个三五载那也是极好的啊!
一目十行地看完了情报,他脸沉如水,将情报揣进怀里,便出门而去。
今日敬翔居然不在公厅,而是在家休沐,略感诧异的樊胜干脆便径直奔敬翔的宅子而去。与樊胜一样,敬翔亦是一个工作狂,像这样整天不到公厅办事的日子,难得一见。
敬翔的宅子,是以前大唐侍中田令孜的家,在长安,那是属于超一流的配置了,朱温对于敬翔的敬重以及相信,以及远远地超出了一个皇帝对臣子的信任。对于敬翔在政务之上的举措,朱温一般是照单全收,就算敬翔的一些举措,引起了举朝大反弹,朱温也从不曾处罚过敬翔,反而是居中和稀泥,对于敬翔的爱护,让大梁所有臣子侧目。
这当然不是因为他们两个有啥基情,而是因为朱温深深地知道,敬翔是一个真正的为了他朱温可以舍弃一切的人物。
朱温并不昏庸,虽然说趁着敬翔不在的当口,违反了敬翔当初制定的策略,但那是他一直以来的梦想,就算是要付出代价,他也认了。
当然,皇帝是当上了,而为此付出的代价和现在举步维艰,也让朱温对于敬翔当日的判断和谋划更为重视。这是一个真正为他着想的人,所以,这样的人,即便是为满朝不容,他也要护着。
那些人,跟着自己,谁不是心里有着自己的小九九呢?唯有一个敬翔,私心甚少。如果说有,那就是此人一心想要成为一个名垂青史的宰执人物。
这与自己并没有任何的冲突。
所以敬翔在大梁的地位无比重要,用权势熏天来形容也并不为过。
如果不是有这样一个人,在河中折戟沉沙的樊胜也不可能回到长安了。不知有多少人瞄着他的这个位置呢?
毕竟一旦他们的人坐到了这个位置之上,那滚滚财富,自然是唾手可得。现在被樊胜把持着,甚多不便啊。关键是这个人一心追随敬翔,连收买都不可能。
“相爷在后院喝酒看歌舞呢!”听到敬翔家人的话,樊胜有些不敢相信,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敬翔居然还有心情喝酒看歌舞?
事实胜于雄辩。
樊胜站在月亮门下,看着轻袍缓带,斜卧在软榻之上的敬翔手里举着一个酒杯,杯中鲜红欲滴的红酒在阳光之下反射着晶莹透剔的光芒,他不由得有些傻了。
“樊胜来了啊,快过来。”软榻之上的敬翔看到樊胜,笑着冲他招手。
樊胜大步而去,双手从怀里掏出那份卷宗,敬翔却是摆了摆手,道:“是有关安绥吐蕃与镇州的大战的消息吧?”
“是,吐蕃大败了。”樊胜点头道。
“我已经知道了。”敬翔喝了一口酒,笑道:“可不仅仅是大败,而是彻底地败了,至少几十年前,吐蕃再也无力发动有规模的战争了。”
“那相爷您还这样快活?”
“为什么不快活呢?”敬翔笑道:“上百年来,吐蕃人对我们的威胁何曾消除过,特别是近几十年来,更是摁着我们打。吐蕃人可不仅仅威胁着安绥呢,我们的大量地盘也在他们兵锋之下,这一回,不单是李泽可以睡个好觉了,我们也可以睡个好觉了。哈哈,弹冠相庆,弹冠相庆啊!”
“相爷,这对于我们,只怕也不算什么好事吧?”樊胜有些郁闷地道,似乎敬翔想的跟他想得有些不一样啊。
“当然是好事!”敬翔正色道:“我想收拾吐蕃人久矣,只是力量不济,所以只能挑动他们与李泽去斗,他们两败俱伤当然是最好,不过现在吐蕃人连底裤都输掉了,我也开心不已啊!对于我们来说,没有什么好不好的,反正是要与李泽做过一场的,难道没有吐蕃人的失败,李泽就不打我们的主意了吗?吐蕃人这一次大败,我们正好可以插手进去了,想来吐火罗现在很需要我们的帮助。我们不想他们的土地,但我们谋一谋他的钱财,还是可以的吧?李泽的布局很妙啊,我们便来助他一臂之力,让吐蕃国内闹得更欢腾一些。最好啊,让这个大帝国就此分崩离析,退化成一个个的小部落,就最妙了。来来来,喝酒,看歌舞,这些歌舞伎都是陛下赐给我的,今天我还是第一次看她们表演呢,你有眼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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