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庭天下水,岳阳天下楼。
不过对于长途跋涉,风仆尘尘的丁俭来说,这座天下名楼现在对他的吸引力,却并不大,站在堤岸之上,亦只是回头看了一眼这座巍峨壮观的名楼,便径直上了一艘舫船,一路远去。
十余年前,他来过岳阳楼,那时的他,可是有名的风流人物,不但家世好,而且才华出众,相貌英俊,羽扇纶巾,不知倾倒了多少佳人,不管他出现在哪里,总是所有人的中心。可谓是少年得意,自觉天下才俊,能与自己相比者,廖廖无几。
如今时过境迁,当年的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早已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却是一个面色黝黑,蓄着整齐小胡须的中年沉稳男子。
在北方为官六年,丁俭的变化,实在是太大。
李泽麾下的官儿,与其它地方的官儿有着截然的不同。亲历亲为,是他们最基本的为官素质,像南方这样主官们基本不干正事,大事小事儿全托附给吏员的行为,在北方李泽治下,压根儿就看不到。
你真敢这样干,保管过不了几天,你就立刻被罢官免职了。
相对于外貌的变化,丁俭的内心变化是更大的。
最初的时候,他对李泽的一系列雷霆霹雳般的手段是极不认可的。李泽将他派到了翼州,让他亲眼目睹了翼州在新政之下,是如何脱胎换骨,旧貌换新颜的。在翼州,丁俭目睹了那里的百姓爆发出来的惊人的力量。
然后,他又被李泽调去了河中,那是一个仍然由旧势力统治下的地方。丁俭想进行自己理想中的政治改良,让李泽的新政能与旧有的豪族势力完美地融合在一起,几年努力之后,他失败得很彻底,最后,他不得不举起了屠刀。
在两个地方,丁俭都担任的是一地主官,这也让他彻底明白了李泽所说的话。不打碎一个旧的世界,那么,一个新的世界就不会到来。
打碎旧的世界,就必然会损失到现在的那些既得利益者的利益,断人财路,不谛于杀人父母,那些人,岂会甘心就此束手就缚,所以,刀子便是不可避免地要举起来的。
他丁氏一族,是荆湖一带,最大的既得利益者。
这一次他回来,就是要让丁氏这艘大船改变航向,否则有朝一日,必然会被时代的大潮所淹没。
他不认为伪梁能够阻挡李泽的脚步。
也不认为南方向训能给李泽造成多大的麻烦。
如果李泽愿意的话,现在北方兵马,便可以击败挡在他们面前的所有敌人。只不过李泽不愿意为此付出太大的代价。他更愿意采取一种相对温和式的,一种死人更少的方式,一种对治下百姓影响更小的方式来赢得这场战争。
这在丁俭看来,便是仁治仁心。
一直在北方担任着高官的丁俭,比起一般的北方官员,更深刻地知道现在北方的战争潜力有多么的大。
就以翼州百姓而言,在战争之中至关重要的粮食一项,储存便是极其惊人的。过去翼州的粮食为成了三大块,一是公粮,这是必须要交的,按人头计算,计价较低,算是赋税的一种,这些粮食是朝廷的伫备粮。第二块是自售粮,比公粮的价格要高一些,老百姓卖出去之后,用所得来购买自己所需。但因为北方一直实行的粮价管控,老百姓其实是赚不了多少钱的,但是为了生活,又不得不卖。事实上,在市面上流通的,更多的是这种粮食。第三大块,便是老百姓的储存粮。
老百姓都有储粮的习惯,这是中国农夫们最古老的智慧,在丰年的时候,只要日子还过得下去,便一定要储备一些粮食以应不时之需。
这便使得北方的粮食,远超在朝廷报表之上显示的数字。对于这一点,曾经当过翼州刺吏,河中刺史的丁俭,是十分清楚的。
随着李泽改变了粮食的政策,这一部分粮食,正在大量涌向市场。在关中粮食价格暴涨,南方粮价亦随之高企的时候,北方的粮食反而逆势下跌了。
北方甚至通过一些隐秘的渠道在向伪梁出售粮食以赚取暴利。当然,把持这一出售行为的,并不是一般的粮商,而是大唐朝廷自己。他们用伪梁急缺的粮食,换来无数的战略物资,茶,糖,铁锭,盐,桐油以及金、银等贵重金属。
北方能够流出多少粮食是经过了精密计算的,而一般的普通粮商,要是触及到了这一雷区,那下场可就不美妙了。
如今北方的大唐政权,正如同一个贪婪的饕餮一般,在拼命地吸取着伪梁的血肉,别看现在伪梁政权似乎是兵强马壮,但在丁俭看来,眼下他们却是烈火烹油,只是在绽放最后的光华了,一旦烧尽了最后一点能量,他们便该寿终正寝了。
伪梁对山南东道,山南西道以及最近他们占领的鄂岳节镇大部分地区的残酷的掠过,已经引起了南方诸节镇的惊惧,以前只想各扫门自雪的南方诸节镇们,突然发现他们过去的路子已经行不通了。伪梁现在已经不满足于与他们进行交易,而是直接想要抢夺他们的财产了。
这自然是不能忍的。
钱凤已经垮了,但整个鄂岳区域之内,抵抗却并没有因为钱凤的死亡而偃旗息鼓。朱友贞在拿下鄂州之后,对鄂州城进行了血洗,三天不收刀兵的结果,便是鄂州城几乎为之一空,死伤者逃亡者十之六七,鄂州城几乎成了一座空城。
如今,朱友贞的大军正向着洞庭湖区域而来,这里,才是他的最大的目标。八百里洞庭以及其周边流域,可是南方真正的膏腴之地。
他丁俭从北方而来,就是要在南方组织起一支抵抗力量,来延缓朱氏对这一区域的控制。
李泽是想给朱氏捣乱,让他们得而不能治,本意上还是要让这一区域乱起来。而对于丁俭来说,在给朱氏制造麻烦的时候,他还想竭尽全力保存他的家乡,让他家乡的百姓少遭受一切磨难。
画舫渐渐没入到烟雨缥缈的洞庭深入。这艘船的主人,是岳阳一位商人所有,当然,这位商人,现在也是大唐内卫的一名在藉军官。整艘船上无论是水手还是仆役,尽皆都是内卫中人。
“丁相公,他们来了。”一个四十出头的身着绸衣的男子走到了船头的丁俭身边,指着前方一艘小船,道。此人正是这艘船的主人,也是内卫在岳阳的负责人,刘绍业。
丁俭点了点头,这一次他奉命回到荆湖,可谓是肩挑重担,荆南,洞庭一带,朝廷数年布局的所有力量,全都交给了他来统一指挥。而在洞庭湖里,一支经营了数年的队伍,更是这一次他控制洞庭湖的核心力量。
“是郑文昌吗?”丁俭问道。
“是他。”刘绍业点了点头。
郑文昌,沧州人氏,三年之前被派到岳阳,然后通过一系列的运作,让他成为了南洞庭湖的一名水匪,数年的时间里,在内卫的竭力支持之下,郑文昌数次火并之后,将南洞庭湖原有的小股水匪,全都兼并,成为了八百里洞庭湖中三股最大的水匪之一。
小船缓缓地靠近了舫船,郑文昌从小船之上纵然跃起,两手扒拉住船帮子,轻盈地翻进了船内,那艘载他而来的小船,却是悠悠地驶开,在距离舫船不远的地方,跟随着慢慢行驶。
“大唐内卫游击将军郑文昌,见过丁相公。”站在丁俭的面前,郑文昌抱拳躬身,行了一礼。
“郑将军,这些年,你辛苦了。”丁俭抱拳,肃然行了一礼。对于这些不计死生而在外潜伏为了统一大业而奋头的人,丁俭一向是极为尊敬的。
这些人,是真的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干活的。
“身为义兴社员,为万世开太平是我们的最终目标,末将并不觉得苦!”郑文昌微笑着道。
丁俭笑着点了点头,却是从腰里摸出了一面牌子,道:“我亦是义兴社员。”
郑文昌看着那面义兴社高阶社员的牌子,脸上的笑容却是更盛了,原来是同道。丁俭是朝廷重臣,大名鼎鼎,但并不是所有的朝廷重臣,都是义兴社员。朝廷之中,甚至还有不少人跟李相并不对付,作为郑文昌这种内卫来说,这些情况自然是清楚的。
丁俭居然已经成了义兴社员,那两个人的关系,就可以更进一层了。
“船舱里说话吧!”丁俭转身道。
两人走进了船舱,刘绍业却是亲自站在船舱口为两人守卫。
“丁相公,是要动手了吗?”郑文昌兴奋地搓搓手:“这一年多的时间,可是将我憋坏了。如今朱友贞的兵马,已经剑指洞庭湖区域了,我们再不下手,另外两股水匪,指不定就会投靠他们了,我们得先下手为强。”
“当然要动手了。”丁俭点了点头:“我来这里,就是为了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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