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随着哐哐的锣声,繁忙而又喧嚣的工地,慢慢地安静了下来,干活的乡民们扛着工具,有的往家里去,有的则散向周边星落棋布的一些小小的窝棚。
回家的都是离工地比较近的,而在周边搭些窝棚的倒也不是不能回去,而是他们想呆在工地之上,趁夜还能再赚一点。
工地需要大量的小石籽,这些人自备干粮,晚上吃过饭之后,便将拖来工地之上的那一块块大石头砸成小石籽,这个按方论钱。
郑端也住在工地之上。
只要没有特别急的公务,他都是住在工地之上。还别说,只要是他呆在这里,大家伙儿干活儿的热情总是要特别高涨一些。
他当然不会住在窝棚里。一间标准的军帐,成为了他临时的住所,前面办公,后面住宿。一般性的公务,他也就在这里挑灯夜战的处理掉了。
三个白面馒头,一碗红烧肉,一碟青菜,一碗蛋花汤,便是郑端的晚饭。他是北方的,来到湘西很久了,在饮食方面,还是爱吃大馒头。
一边啃着馒头,一边看着手里边的一份文件,琉璃灯将不大的军帐照得透亮。
外面响起了叮叮当当的敲击石头的声音,一下子打断了郑端的思索,抬起头来,看向了外边。
“县尊,我去叫他们找一个远点儿的地方敲!”屋子里的书吏敏锐地发现了这一点,当即便站起来向外走去。
“不。”郑端摇摇头:“只是刚一听到吓了一跳罢了,我在书院读书的时候,外边呢再闹腾,也不影响我看书的。他们自管敲他们的,多听一听也就听习惯了。你让他们搬远一些? 等他们敲完 了再搬回来,又得费多大劲儿啊!耗了这个力气,明天再干活儿还有力气吗?”
“也就是县尊? 才这么体恤他们!”书吏摇摇头道。
“这不是什么体恤? 这是我们该做到的。以前在书院的时候? 陛下来上过课,以人为本,以百姓为本? 什么事情? 我们都要先想着老百姓,为老百姓创造方便,而不是为了我们自己方便? 便让老百姓不方便。”郑端道。“对了? 这些人在工地之上住着? 都吃些什么你知道吗?”
“还能吃什么?无外乎就是窝窝头? 野菜团子呗!”书吏道。
“干吃吗?就没个菜?”
“有? 咸菜疙瘩嘛。烧点水? 把咸菜疙瘩往里面涮一涮,这就算是有碗汤了。有菜有汤有窝窝头,这不全乎了吗?”
郑端怔了半晌,看着面前的红烧肉,蛋花汤? 突然之间就觉得不香了。
看着郑端若有所失的模样? 书吏倒是猜中了郑端的心思? “县尊? 这还是您来了之后才有了这光景,至少这些干活儿的人,吃窝窝头? 野菜团子能管饱了。而且现在的野菜团子里多多少少还是加了一些米面的。以前啊,那就是野菜团子。”
走到了军帐边,撩起帘门,看向外边,月光之下,老黑皮光着膀子正挥舞着大铁锤在敲大石头,敲成了几小块,便又坐下来,拎了小锤子,将石头再敲得零碎。
这些大锤小锤,都是官府提供的,他可置办不起。小小的身影挥舞着大锤的身影,在月光之下,显得格外地令人瞩目,不知怎的,这一幕,竟然在郑端的心里留下了深深的印痕。
“把桌上的菜给老黑皮端过去。”郑端挥了挥手。
书吏吃了一惊,“县尊,那您今天晚上吃什么?”
“给老黑皮说,换他的菜团子,就说我要尝尝鲜。”郑端道。
书吏明显地楞怔了好一会儿子,直到郑端回头敲着他,他这才忙不迭地用一个盘子装了桌上的吃食,向着外面走去。
郑端放下了帘子,却又扒开了一条小缝,向外看去。
老黑皮明显也呆住了,好半晌,却是叉手向着郑端所在的军帐深深地行了一礼。
郑端不由得笑了起来,这老黑皮心里头,却还是明白的。
片刻之后,书吏端着盘子回来了,上面却是放着三个菜团子。郑端拿起一个,咬了一口,不由自主地皱起了眉头,他家境小康,可是从来没有吃过这样的玩意儿。后来读书作官,日子更是一日好过一日。
第一口几乎是生吞了下去,第二口却是开始慢慢地咀嚼着,慢慢地咽下去。
有些苦。
书吏倒也是没有说错,菜团子里面的确还是加了一些杂面的,大概是榛子粉之类的。
拿着菜团子,他再一次撩开了帘子,却看见老黑皮端着那几碗吃食,走向了稍远处另外几个砸石头的人,竟然是招呼着大家一起来享用。
“还是一个知道分享的。”郑端微微点了点头:“是个不错的家伙。”
“县尊真是爱民如子。”书吏在一边拍马屁。
郑端一边往回走一边咀嚼着菜团子,“我到吉首已经整整一年半了,别说让大家吃上肉,便连让大家吃上米饭都没有做到,这是我这个亲卫官的失职,光爱民如子有什么用,不能让大家吃饱穿暖,说什么都是虚言?虚言能哄得了百姓一时,岂能哄得了百姓一世。明年,明年的这个时候,我一定要让大家放开肚皮子吃饱。”
“县尊一定能办到的。”书吏连连点头道。
郑端没有说话,一边啃着菜团子,一边开始提笔批阅那些文书。
过了好一会儿,外头却是传来了老黑皮的声音:“蔡全无多谢县尊大人的赏赐。”
郑端直起腰来,却是没有出去,而是直接大声道:“不是赏赐,是交换。我也吃了你的菜团子。”
外头沉默了片刻,老黑皮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蔡全无不会说话,但心里却是明白的,县尊您是好官呐。跟着您,我们肯定有奔头。”
“老黑…不,蔡全无,明年这个时候,你一定会凭自己的本事,吃上红烧肉,大米饭的。”郑端道:“去忙活你的吧,别太累着了,明天还有重活计呢!”
“力气是奴力,用了又再来。再苦再累,睡一觉过来,就又有力气了。县尊,蔡全无走了。”
郑端提笔,却没有落下,直到外面再度响起了铁锤击打石头的声音,他的笔触这才终于落了下去。
这一次,却不仅仅是锤击之声了,蔡全无居然还唱起了山歌。
郑端来吉首一年半了,勉强能听懂这里的方言了,但说是不会说的,但现在蔡全无一唱起来,他又发现自己一个字也听不懂了,不过调子却是别居一格,与北地乡曲全然不同。
“县尊,是薅草歌呢!”书吏笑道。
“你会唱?”郑端道。
“我就是吉首本地人,怎么不会唱?”书吏看着郑端兴趣高昂,便也低声吟唱起来,唱着唱着,发现郑端居然也跟着学唱了起来。
几遍下来,郑端居然唱得有模有样了。
“县尊果然聪慧,非同凡响。”
这个书吏,但凡逮着机会,总是要拍上几句马屁的。郑端倒也不以为忤,能听好话,谁愿意听坏话呢?忠心逆耳,但你时时刻刻逆耳,心理那也是会出问题的。良药苦口,但也只有在得病的时候才能喝啊!
“明天,咱们就来唱这首歌,一边唱歌一边儿干活。”郑端兴致勃勃地道。“对了,今天我要把这些公文批阅完 ,你白日里也跟着我干了一天儿的活,要是累了,就自去睡。”
“卑职不累。”书吏赶紧摇头道,开什么玩笑,领导都还在干活儿,你能去睡觉?再说了,最初跟着县尊干活儿的时候,那的确是累得要死要活,但现在,却也是熬过来了,不再像最开始的时候,一躺下来全身就跟散了架似的,连根手指头儿也懒得动弹了。
作为一个本地人,早前也为以前这里的县尊服务过,对比前后截然不同的长官,书吏也不由得感慨,胜利者之所以胜利,不是没有原因的。
那位被大唐军军砍了脑壳的前任县令,粗脖子大耳头大肚腩,多走几步路都会喘,吉首城破的时候,平素抬轿子的人跑了个没影儿,牵了匹马来刚爬上去马就趴下了,连亲儿子最后都脚底板抹油跑没了影,等到唐军杀进来冲进来,那位县尊就只能等着被别人砍了。
而眼前的这位,一笔字写得让书吏佩服万分不说,谈起正事来口若悬河,引经据典,怎么看都是满腹经纶的模样。但一转身干起重体力活儿来,居然也是举重若轻,近二十斤的大铁锤,连挥数十下面不改色心不跳,挑着两担土健步如飞,推着独轮车也如履平地。
更重要的是,作为郑端县了县令之后,他因为干得不错而得到提拔从而有机会进入郑端的内室,居然看到了卧室之中有一套全身的盔甲,一柄横刀,很显然,就是郑端自己的。
所谓得文武双全,也不过如此吧。
书吏的瑕想连篇被外面的马蹄之声打断了,他赶紧站了起来,撩开帐门走了出去,却看见吉首县靖安军指挥使王彪正自翻身下马。
“县尊睡了吗?”王彪将马拴在外面的一块石头之上,问道。
“没呢,还在批阅公文。”书吏赶紧道。
王彪点了点头,大步向着内里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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