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渊阁。
叶向高和方从哲几乎是同时放下了手中的信函,而齐永泰和李廷机则都还皱着眉头,一言不发。
郑继芝则是眼巴巴的看着这几位。
“伯孝兄,这还只是一个粗略想法吧?你就这么沉不住气?”方从哲忍不住打趣郑继芝,虽然郑继芝在五人中年龄最大,甚至比他们大一二十岁,但是现在郑继之还得按照规矩来向内阁禀报。
“进卿,自强是什么样一个性子的人,你还能不了解,若是没有足够把握,他岂会这么着急忙慌的上书?还是急报传递回来?”
郑继之其实早就不想在户部尚书这个位置上干了。
他都七十出头了,虽说身体状况还行,但是毕竟年龄摆在那里了,前一段时间要求致仕也是诚心诚意的,但现在他不想致仕也一样是有想法的。
他是不服这口气。
朝野上下都说这大周国库是被他郑继芝给折腾空了的,他咽不下这口气,也不愿意被这个骂名。
大周财赋状况就这个样子,他郑伯孝为了把整个朝廷给支应运转起来,特别是九边军饷和官员们的薪俸解决掉,可以说是殚精竭虑,头发大把大把掉,原来也以为自己只能是背着这恶名致仕了,但现在终于看见一线曙光,他郑伯孝自然不愿意轻易退下去了。
郑继芝明白自己应该算是一个守成的料子,要让自己突破窠臼去寻找增加朝廷财赋的路子,他做不到,像增设税监矿监和大肆捐输这类恶法更是他所不齿的。
但这一次以海税为抵押举债,用新增对外海贸的商税来作抵押举债,却是让他耳目一新。
这等征税不需要在寻常百姓身上收刮,无论卖出去的货物征税,还是输入的货物加税,都影响不大。
卖出去的,税银落在那些个域外的商人百姓身上,又非大周百姓,自然无虞,而输入货物加征,这些货物多是如银、铜、宝货等物,要么是朝廷自身所需,要么是富贵人家所求,与寻常百姓无关,所以郑继芝也是老怀大慰,一力支持。
现在他觉得自己还可以发挥余热,洗刷自己前几年里所背负的骂名,他郑继芝也是能做事的。
“这也不是什么紧急之事,自强也未免太过急躁了,乘风,他在信中也说这是你那个得意弟子所建言,他仔细斟酌过,颇为可行,而且还联想到是否苏州金砖亦可效仿此法,……”方从哲连连摇头。
苏州金砖从前面永乐年间开始,只为皇宫烧制御用金砖,比起临清贡砖更为紧俏,这等金砖除了皇城内可用外,也就只有各家王爷府邸可用,便是寻常公侯府邸也不允许使用,限制几位严格,若是僭越妄用,便是抄家流放之祸。
齐永泰面色沉肃,慢慢放下手中誊录的公文,这才启口道:“自强在信中所言亦是为了国事,山东布政使司从年初月便陆续来文称鲁南和鲁西南乃至河南大名府那边一直缺雨,今夏歉收甚大,目前百姓家中存粮只能坚持到今冬便要大部告罄,若是不加以提早准备,只怕便会有大批百姓四处外出就食,引发祸乱,……”
“山东历来是白莲教、闻香教、无为教肆虐之地,这等教匪祸乱蛊惑民众能力极强,尤其是这等灾荒年间,更是如此,……”齐永泰继续道:”而且从各地反映上来的情况看,陕西河南的情形远胜于山东,今冬明春朝廷赈济防范的重心必定要放在陕西河南,尤其是陕西,若是能有此法缓解山东这边的压力,哪怕是临时一用也是好的,……“
齐永泰半句不提冯紫英,只抓住崔景荣的上书说事儿,而且结合各地布政使司传回来的实际情况,倒也中肯。
叶向高和方从哲都是未置可否,倒是李廷机插话:“户部可曾做好了应对今冬明春的赈济准备?”
郑继芝摇摇头:“诸公都清楚现在户部情况,开海举债闹得沸沸扬扬,大家都以为朝廷马上有钱了,但是可能么?明年下半年能见到银子都算不错了,这里边还有多少步骤和需要解决的问题?那些商人都是些不见兔子不撒鹰的角色,如果朝廷没有给他们拿出一个可靠的策划说法来,怎么可能轻易拿出银子来?现在各省都伸长了脖子,一有水旱灾害便是夸大其词,意图求朝廷下拨银两仓粮,着实可恶!”
这也是惯例,先喊苦叫穷,能抓一把抓一把,然后真的出了事儿就尽力掩盖,能遮掩住压下去就压下去,各级地方官府都是如此。
叶向高和方从哲脸色都有些不好看。
虽然现在看起来开海举债之事打开了一条看似美好的通道,但是这不是短时间内能办得下来的,如郑继芝所言,以前从未接触过,商人们也不傻,都要先观望再摸底,最后再来评估是否划算,才会作出决定。
但是今冬明春又要面临着陕西和河南大旱歉收可能带来的巨大压力,而且陕西今年本身就遭遇了叛乱引发的兵灾,如今又遭遇旱灾歉收。
“进卿兄,中涵兄,自强的这个建议起码可以缓解一下山东这边压力,先前乘风兄说得也有道理,山东历来便不清静,鲁南和鲁西南了解南直隶,扼守运河,若是出了乱子,未必就能像前年临清民乱那样轻松解决了,若是能按照自强所言,尽快放开贡砖,从现在开始便可让东昌府和临清州运河一线开始准备,哪怕是到了明春,能解决三五万人的就食,那也能缓解朝廷压力,……”
方从哲怀疑的看了一眼李廷机这个平素存在感很弱的阁老。
不知道此人平素表现几乎如木偶一般,今日却突然变得如此活跃了?
难道是向齐永泰示好,还是真的觉得户部缺银子可能难以支撑起明春四处伸手?
“此事恐怕不仅仅是应急那么简单,自强也提到了这贡砖解禁,那么也算是朝廷的一种特许,要新征商税,这合适么?”方从哲沉吟着道:“会不会引来士林非议?这开海新征海税,毕竟是针对域外商民,输入大周的也大多是朝廷所急需之物,所以说得过去,可这贡砖都是大周士民所需,这会不会有与民争利之嫌?”
叶向高没吱声,李廷机也微微变色,却不再多言,而郑继芝欲言又止,最终却是闭嘴不言。
齐永泰冷冷的扫了一眼众人,这才冷淡地道:“与民争利也说不上吧?贡砖究竟是何人所用,自强也在信中说得很清楚了,这等贡砖非豪门大户,岂能用得起?一匹贡砖售价几何?寻常小民岂会用十日半月的衣食来换一匹既不能食又不能穿冰冷的贡砖?可对于高门大户来说,花上几千两银子来让自己家中熠熠生辉,也许就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既如此,又怎么会在乎多上几十两银子的税金?”
“乘风,依你之见这高门大户士绅望族便是算不得民?”方从哲冷冷的反问。
整个堂内的气氛骤然冷了下来。
“算,当然算,但是这部分民恐怕和我们朝廷担心铤而走险被教匪所利用的小民、贫民、饥民、草民还是有些区别的,这些人可能不会为了几十两银子而造反生乱,数量更是少的可怜,而小民、贫民、饥民、草民则有可能有可能为了一个蒸饼一碗稀粥而沦为暴民乱民,他们的数量是十倍百倍于中涵兄你所说的民,他们一旦铤而走险,那么就会危及到整个大周朝廷!”
齐永泰有些强烈而又冲击力的语言让整个文渊阁中堂里寂静无声,
方从哲脸色很难看,他没想到齐永泰会因为此事而态度如此激烈,但是转念一想,齐永泰本身就是保定贫寒人家出身,据说父亲就是在一场大旱之后的民乱中丧生,而靠着寡母沿路乞讨为生才将其养活,最后苦读成才,所以对这等事情尤为敏感。
见方从哲不吭声了,叶向高适时插话:“伯孝兄,此事你先拟议一个意见出来,乘风,你和道甫说一声,也请他们工部斟酌一下,看看拿出一个合适的方略来,倒不一定是为了那几万流民,而应该是对更多的小民,我记得乘风你这个弟子曾经和我提起过,有恒产业有恒心,无恒产者无恒心,他对这个‘产’字有不同的认知,认为‘产’字不能单纯的理解为财产,而是应该更宽泛一些,可以理解为包括但不限于财产、营生、手艺,更重要的是希望,……”
中堂里几个人都在默默的咀嚼着叶向高的话,或者说是冯紫英的这个对亚圣的话的解读。
“我深以为然。如果当一个人一群人一帮人没有财产,如果他有一门手艺能求活,那么他也许就不会铤而走险,如果他们什么都没有,但是如果朝廷官府能给他们一份希望,告诉他们可以这样活下去,那么他们也不会铤而走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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