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姑娘不说话,只是慢慢地往前走着,晴雯也不多言,这等事情姑娘不问,她也就不便多说。
进入十一月,北地气候已经很冷了,哪怕是天空湛蓝,阳光明媚,但是呵气成霜,手脚稍稍不动,便觉得发僵。
沈宜修不喜欢被搀扶着,晴雯也就跟在她身旁,二人就这样慢慢往前行,后边两个仆从远远跟着。
进了大隆善护国寺,晴雯的目光便开始搜寻着目标,那边儿肯定是紫鹃陪着林姑娘来的,越好在这寺里,却没有说好是具体什么地方,不过不太可能是人多的地方,那就只能是葡萄园那边了。
沿着宽阔的石板大道前行,晴雯小心地把暖炉用棉布裹着递给沈宜修:“姑娘,这冻得紧,还是烤烤手吧。”
沈宜修也觉得这天时在外边儿走的确有些冻人,不过这样也好,庙里也没多少人,都是些善男信女在各处大殿里边上香祈福,热闹一时的葡萄园此时反而没什么人。
“在那儿!”晴雯眼见,一眼就看见了在那边葡萄园路口伫立的主仆,远远的也有两个仆从站着,和自己这边一样。
“噢?”沈宜修精神一振,立即拿出最好的状态,身体也微微一挺,目光望了过去。
那边显然也是见到了这边,微作一顿,便缓步走了过来。
从见到那一刻,双方的目光便已经锁定了对方,开始观察打量对方。
眼前这个脸上挂着温婉娴雅笑容的女子符合黛玉心目中的沈宜修印象,因为紫鹃就说起过晴雯介绍的沈宜修模样,性子温和但不软弱,和宝姑娘有些相似,但是也有区别,那就是沈姑娘似乎外向一些。
淡紫色镶碎白花的丝绵长裙曳地,外罩一件黑色的玄狐裘斗篷,掀开来的帷帽遮脸露出的这张面庞洋溢着的那份亲和淡雅气息,鹅蛋脸,面容白皙中也有几分红润,清丽脱俗,眼眸中的目光里多了几分探究的好奇和友善。
初一看,似乎只是寻常的美丽,但是如果你仔细再打量,就会发现对方的眉目中总萦绕这一种淡淡的从容恬静,给人感觉很舒服。
这让黛玉的心似乎一下子就安定了不少。
沈宜修同样也在打量着林黛玉。
从晴雯的嘴里她也了解过这位比自己小五岁的女孩子,十四岁的女孩子却自幼丧母,然后又迭遭离家寄居和丧父的厄运,而且身体似乎也不太好。
这样一个女孩子却能最终成为冯家三房嫡妻,以冯家的情形,如果没有冯紫英的影响,沈宜修相信林黛玉要想嫁入冯家是不太可能的。
可能获得自家郎君如此看重和力挺,饶是沈宜修自诩大度,心里还是有些微微酸涩的。
现在看到这个女子,沈宜修才觉得自己郎君这般宝爱,恐怕还是有几分原因的。
看似娇弱的眉目如姣花照水,眸若点漆,唇若丹朱,那微微挺起鼻梁和菱形的唇角预示着这个女孩子可能有着和较弱外表截然不同的倔强性子,略显瘦削的肩头披着一件雪白狐裘斗篷,内里一件白底碎红花丝绵长裙搭着一个丹红棉质褙子,一条猩红的火狐围脖裹在颈项间,更将一张天然风流宜嗔宜喜的玉靥映得熠熠夺目。
看见沈宜修迎上来,黛玉却也疾走两步,莺声道:“小妹黛玉见过沈家姐姐。”
带着几分吴侬软语的味道,但是却已经不完全是了,北地几年生活让黛玉的口音更多的是北地官话口音了,但是恰恰是这种夹杂了姑苏吴音的腔调让沈宜修几乎第一时间就喜欢上了这个女孩子,这种乡音带来的好感几乎是无解的,尤其是一个同龄女子。
沈宜修跟随父亲在京师多年,却在京师城中没有多少闺中密友。
盖因北地女子相对保守,而且多以父兄籍贯划界,而同样都属于江南的士林官员的女儿们却又大多葳蕤自守,不太喜欢结交,许多都是十三四岁便早早订亲,十五六岁便嫁了出去了。
像沈宜修这样十九岁尚未出嫁的女子可谓少之又少,而嫁了人的女子又忙于侍候翁姑丈夫,要不就是面临生儿育女。
所以这么些年来,沈宜修都只能在家中独居,甚至很怀念小时候在家乡的种种。
而林黛玉这带着乡音的话语一下子就让沈宜修对黛玉的印象好了许多。
“妹妹太客气了,听见妹妹的声音,姐姐的心都软了,许久没有听见咱们姑苏乡音了,今儿个一听倍感亲切。”
沈宜修的话语里也夹杂有姑苏吴音,黛玉一样听得亲切,而且沈宜修这样亲近的姿态,也让她同样放松了许多。
站在两旁的紫鹃和晴雯见到二女一起笑靥如花,说笑亲切,都是松了一口气。
日后二人虽然是各为其主,但是谁也不愿意因此而弄得剑拔弩张或者冷若冰霜,毕竟爷只有一个,夹杂在其中的难处只有她们这些当丫鬟的才明白。
“小妹听姐姐的声音也是一般,嗯,小妹自小就离开了家乡,若非家中乳母也是吴人,一直带着小妹,所以后来离开家乡之后也还能留着余味,后来来了京师便更是鲜有得闻了。”
黛玉浅笑隐隐,见沈宜修比自己略高一头,有心想要攀着胳膊,却又有些拿不下脸,反倒是沈宜修内心亲近,索性就牵着黛玉的手,这也让黛玉脸一热,为自己的小家肚肠好笑,干脆就攀着沈宜修胳膊。
这一副姊妹情深的模样,冯紫英若是在这里,只怕眼珠子都能鼓出来,但是又能松一口大气。
“许久没来这大护国寺了,今番一来,却又想起许多,我和紫英初见便是在这大护国寺,而且我还知道那一日妹妹也在寺中,只不过当时护照到罢了。”沈宜修瞥了一眼身旁的黛玉,含笑道:“妹妹说这是不是我们的缘分呢?”
黛玉略感惊异,她却不知道此事,冯大哥也未曾提及,这让她心里一沉,但是随即又展颜一笑:“啊,小妹却不知道,不知是何时?”
“应该是四年前吧。”沈宜修露出回忆的神色,目光里多了几分怀念,“雪后初晴,紫英和我弟弟书院中的几个同学就在这葡萄园中辩论,我跟随家父带着小弟正好路遇,那便是第一面和紫英相见,真真有缘,……”
黛玉心中微动,故作漫不经心状,曼声道:“哦,姐姐这么一说小妹便回忆起来了,那是冯大哥约小妹到大护国寺中一起祈福敬香,也算是为我和冯大哥当年在临清安然脱险还愿,……”
沈宜修心里也是暗自好笑,这丫头还真是敏感啊,难怪晴雯说这丫头心思细腻,嗯,隐含的意思大概就是小气,睚眦必报吧?
自己就这么一说和冯郎有缘,立即就引来了对方的反击,倒是有点儿意思。
“噢,紫英倒也和姐姐说起过,当年和妹妹一道在临清偶遇,嗯,着实危险,幸亏能成功脱险,我就曾劝过他,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这等暴虎冯河的事情最好不要再去做。”沈宜修对此倒不在意。
这个时候和这小丫头为了这点儿来斤斤计较就有失风范了,而且这个改变不了什么,就像对方也应该明白,无论她如何,一样也改变不了自己和冯郎之间的关系。
黛玉心里却是有些不悦,“姐姐劝说冯大哥莫要去冒险是对的,毕竟现在冯大哥身份不一样,日后也还有一大家子人为他担心,但是在临清冯大哥却是有勇有谋,并非暴虎冯河,若非如此,朝廷焉能如此轻易就平定民变,进而还对冯大哥格外看重,姐姐怕是还不知晓吧,那平定临清民变时漕运御史乔公就是家父,也是姐姐父亲的同年,也正是他因为此事对冯大哥格外欣赏,才会把冯大哥推荐到青檀书院中去读书,……”
黛玉心说,若非冯大哥临清民变中智勇双全,只怕这呼伦侯的赐封焉能重新给予?若非有这个呼伦侯追封又何来长房兼祧,就更谈不上你的这段姻缘了。
沈宜修却假作没听出黛玉话语里的弦外之音,好奇地问道:“我还真不知道里边竟有如此复杂曲折的故事,妹妹可愿说给我听一听,紫英可从未说过那一场民变之事,……”
见沈宜修一脸好奇和坦然,黛玉似乎又觉得自己有点儿小家子气了,怎么就这么爱胡乱联想,或许这位沈家姐姐并无自己想象的那曾意思。
心里有些歉疚之意,又见沈宜修如此感兴趣,黛玉也就难得地把当日的情形一一道来,其间免不了要加上一些夸张和自己虚拟的一些故事情节,倒是听得沈宜修津津有味。
其间沈宜修也会时不时的问上一两句,甚至会挠在黛玉最得意的地方或者最惊险之处,让黛玉也忍不住要多炫耀般地介绍解释一番,一直到说完,黛玉才发现今儿个自己怎么不知不觉就说了这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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