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永泰病倒了。
在处理完这一切,并将整个内阁事务彻底交割完毕,顾秉谦就任首辅之后,齐永泰就病倒不起了。
出了这么大一桩事儿,齐永泰完全是强提着一口气支撑着局面,一直到彻底解决了京师城内外的军事威胁和内部的纷争事宜,真正把顾秉谦扶上马,他才真的倒下了。
看着齐永泰消瘦的面孔和略有些潮红的面颊,冯紫英也是暗然神伤。
他感觉得到,恐怕这一回齐永泰是真的熬不过去了。
虽然现在看起来似乎还没有到油尽灯枯那一步,但是他这个年龄如此重病,有遭遇了这一场风波,耗神耗力,对他影响很大。
“齐师,您不必这般着急,来日方长,……”
“好了,我自己的身体我难道还不清楚?”齐永泰摆摆手,喘息了一口气,“现在我正要趁着我自己的精力还勉强能支应得起,和你好好交代一番,莫要以为你入了阁,就可以忘乎所以,……”
“齐师,弟子的性子您难道还不清楚?岂敢那般放肆?”冯紫英赶紧含笑道:“再说了,内阁里边官师和乔师都在呢,哪里轮得到弟子说话?”
“哼,不说话,那你入阁做什么?”齐永泰轻哼了一声,“熬资历,混人脉?你是那种人么?我就怕你急于事功,欲速则不达了。”
冯紫英稳了稳心神,“可齐师您不是已经把考成法正稿和相关执行的细则都交给了六吉公了么?他不也是答应得好好的,会尽快推动么?”
“我作为上任首辅托付给他的事情,他能不满口答应么?但涉及到具体实施,岂是如此容易的?这里边涉及到多少人的利益,关系到多少规则的改变,你是始作俑者,难道不明白?”齐永泰叹了一口气。
“我不指望六吉这一任上能实施下去,六吉的性子也不是那种能坚持己见到底的,何况这考成法也未必就合乎他的心意,他现在只想好好生生把这个首辅位置坐稳,其他估计他也顾及不到那么多,而考成法触动牵扯面太宽,不过他刚上任,碍于我的嘱托,或许会稍微动作一下,但一旦遭遇阻力,恐怕他就会说要从长计议了。”
应该说齐永泰对顾秉谦的性格和心态把握得很到位,考成法这样庞大的一个对整个大周吏治和朝政执行体系都有着巨大变革的律法,就算是齐永泰本人不给他足够的时间和精力来推动,都不可能见到多少效果。
而顾秉谦,他能做到让广大官员们了解知晓考成法是一个什么样的考核规制内容,就算是难能可贵了,至于要具体施行,就别指望他了。
“你自己的事情,归根结底还得要你自己去做。”齐永泰看着沉默不语的冯紫英,一字一句:“这种事情,你也不能指望别人,别说六吉,就算是东鲜,也未必能做到,从内心来说,我也希望你自己来实现,当你实现这一目标时,我相信你已经是一个合格的首辅了。”
齐永泰的这般看重,也让冯紫英倍感压力,很显然齐永泰并不看好在推动考成法伤顾秉谦乃至官应震的执行力,或者说执行意愿。
到了他们这个年龄,坐上了首辅位置,考虑更多的是个人利益和群体利益,真正要为这个国家好,恐怕都要放在其次了。
此事只能暂且摆在一边,徐徐图之,但还有一个问题,也是冯紫英作为阁臣群辅一员,受本届内阁之托来征求一下齐永泰的意见的。
“齐师,内阁里边对如何应对处置皇上这一次在里边所作所为,也有不同意见,所以六吉公想要听一听您的意见。”
“我已经致仕隐退了,岂能再插手这等重大朝务?”齐永泰连连摇头,“此事本来就该你们内阁计议决策,六吉这就做得差了。”
“可是六吉公心里大概没数吧,官师和明起公以及乔师也是意见不一,另外七部都察院和地方上的人事尚未完全敲定,所以担心这个事情引起纷争,也会影响到下一步人事上的协商,……”
齐永泰也能理解冯紫英的难处。
现在顾秉谦初登首辅之位,处境很尴尬。
现在是五阁臣模式,可官应震、黄汝良都是威望不亚于他的湖广、江南士人领袖,而乔应甲又是现在北地士人领袖,而且性格刚峻,不好打交道。
唯有冯紫英这个小字辈资历最浅,而且原来关系也处得最好,加之与官黄乔三人关系都不一般,这个时候正好可以倚重。
冯紫英觉得自己现在的角色更像是后世官场中的秘书长角色。
要帮助首辅协调次辅和群辅们的关系,尤其是处理协调好一个较为弱势的首辅与相对强势的次辅群辅们之间的关系,很不简单。
如何来既要保证首辅的威望一定程度得到维护,同时还要将其意图贯彻下去,另外还得要兼顾次辅群辅们的意见,顺带还要把自己的私货加进去,这就相当考较自己这个角色运筹帷幄协调沟通的本事了。
看了冯紫英一眼,齐永泰微微仰头,“紫英,你自己怎么想呢?我的意思是说你怎么来考虑皇帝和内阁之间的这种特殊二微妙的关系呢?”
冯紫英一愣,但在齐永泰面前,他也没有隐晦自己的观点,“若是奋进开拓之时,皇帝又是英明神武之辈,当以皇权压制相权,但若是平稳守成时代,则当以内阁群体智慧压制皇权为妥,当然这也非一成不变,因时因势而论。”
齐永泰满意地点头微笑。
在他看来,皇权相权的博弈其实谁占据绝对上风都不是好事。
相权原本就是集合群体之力,但群体必定就有分歧和掣肘之忧,而皇权独专则有刚愎孤行之害,所以如何平衡,实际上是考量双方的智慧。
谁更高明有效,自然就能占据上风,就能更好地让一个帝国王朝繁荣,迎来盛世。
这里边也是随着时间不断起伏变化的,保持着这种竞争态势,却又不让其间的博弈脱离轨道,引发朝野震动,影响到国家前进,这才是执政艺术的体现。
在齐永泰看来,很显然冯紫英已经初窥门径了,这是最让他欣慰的。
“嗯,既然你都明白这个道理了,那我也就没什么好教你的了,你也带话给六吉吧,摆正心态,不必太多顾忌,作为首辅瞻前顾后不行,只要有助于实现内阁定下的目标,怎么做都不会太差,要相信内阁阁臣们的定力和智慧。”
齐永泰字正腔圆一番话就把问题推到了一边,冯紫英也知道齐永泰是打定主意不会掺和朝务了。
其实他也觉得这样做是对的,既然退下来了,就不要再去掺和,顾秉谦也好,官黄乔三人也好,都是浸淫沉浮于官场数十载的宿臣,岂能没有一些自己的手段本事?
万统帝的去留的确是一个大问题,但是也难不住他们,让自己来征求齐永泰的意见,其实也就是一个姿态,顺带也看一看齐永泰的心意。
齐永泰也明白,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这样皆大欢喜。
从齐永泰府上出来,冯紫英坐在马车里看着马车缓缓驶离齐宅大门。
齐宅门口往日车水马龙一直要排到街尾去了的马车小轿现在看不见了,只剩下寥寥二三辆,比起以往十停里不足一停。
这也标志着一个时代的落幕。
从齐永泰入阁开始,他就是内阁核心成员之一,哪怕他当时既非首辅也非群辅,但作为北地士人领袖,其话语权并不比作为次辅的方从哲逊色,任何事情也绕不过他。
但现在随着他交棒于乔应甲和自己,北地士人领袖的称号自己还当不起,但青年士人首领却已经当之无愧,自己会协助乔应甲在内阁中发挥作用,同时还要作为内阁中的协调者来帮助顾秉谦沟通四方,推动朝务执行。
但万统帝的去留这个问题却摆在了眼前,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现在万统帝龟缩在宫中不再吭声,内阁的任何票拟他都再不过问,甚至也托人带话出来,只要任选他几个儿子中一个定为太子,他可以随时按照内阁的意见内禅。
总而言之一句话,只要抱住他这一脉的皇位继承权,他可以做任何事。
这道题也把内阁给考住了。
顾秉谦是倾向于接受这样一个意见的,皇权削弱到了极致,自然是有利于相权,黄汝良也倾向于这个意见,但是官应震和乔应甲却认为这样做恐怕会形成一个不太好的态势,缺乏皇权的凝聚,很容易让朝局变得不稳,甚至内阁执政的合法合理性都会遭遇质疑,尤其是民间的攻讦和军中的反响都需要考虑进来,民心民意不可小觑。
按照官应震和乔应甲的意见,如果一定要易人,那也要堂堂正正地指明万统帝的过失谬误,光明正大更替,不宜用这种方式来交易。
但在冯紫英看来,这种方式更容易引发朝野民心的不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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