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大臣担忧道:“若强行推动人口清查、丈量田亩,势必引起各地门阀之不满,万一有人借此攻讦朝廷、污蔑陛下,甚至揭竿而起,则天下大乱矣!”
一直未曾开口的房俊反问了一句:“汝等口口声声不应清查人口、丈量田亩,且又摆出诸般坏处,却为何不不问问天下世家门阀领袖的意见呢?”
殿上瞬间一静,有些人忍不住慌张起来。
能够称得上“天下世家领袖”的,目前也只有宇文士及、萧瑀、崔信,宇文士及已经锒铛入狱,关陇门阀覆灭在即,只剩下萧瑀、崔信。
但现在萧瑀、崔信牵扯进谋逆大罪,陛下虽然口头不予严惩愿意放这两人一条生路,可万一反悔呢?这个时候询问萧瑀、崔信对于清查人口、丈量田亩的意见,他们纵然心底一百个不愿意,可哪里敢说一个“不”字?
只要江南氏族、山东世家对此不表示反对,旁人无法阻挡朝廷的意志。
很显然,整件事都是早有谋划,朝廷势在必得……
然而事关各家利益,岂能退缩?
且让萧瑀、崔信前来,看看他们说什么,可即便他们准许朝廷清查人口、丈量田亩,也坚决不能同意……
须臾,萧瑀、崔信被带上武德殿,两人上前两步,“噗通”跪地,齐声道:“罪臣觐见陛下。”
大唐朝堂之上并不需跪拜礼,但有些极端的情况之下也并不禁止这么做,譬如现在这两位皆乃戴罪之身,就需要以跪拜礼来表达自己的悔过之心,希望得到皇帝宽恕……
李承乾面色澹然,问道:“方才许尚书谏言,应当对天下人口、田亩做一次详细清查,以便于朝廷合理制定各项国策……你二人以为如何?”
萧瑀跪在地上,略有迟疑,而后道:“陛下明鉴,许尚书之谏言确实于国有利,应当执行。但还是应当考虑现状,当下各地都历经一场动荡,管理极为混乱,尤其是山东、江南两地,到底人口数量如何怕是连各地官府、世家都搞不清楚,朝廷贸然派人前去清查,定然耗时日久,最终浪费大量人力物力也不一定能够清查清楚……以微臣愚见,不如朝廷先颁布行文下发至天下各州府县,命各地先行清查各种藏匿人口、流失人口、奴籍人口,待到略有成效,朝廷再派人深入清查,自然水道渠成。”
崔信点头附和:“正该如此,各地户籍名册大多沿袭自前隋,虽然大唐立国之后做过整理,大体上依旧有极大出入,先让各地自纠自查,而后朝廷推进,若有藏匿人口者严惩不贷,定能事半功倍。”
不少人见到连钢刀架在脖子上的这两人都敢于维护世家门阀利益,自是信心大增、士气昂扬,纷纷出口予以附和。
无论如何,朝廷想要清查人口那是万万不能的……
李承乾不置可否,轻咳一声,待到维持朝堂秩序的宦官将吵吵嚷嚷的大臣们喝止,这才继续问道:“那丈量田亩一事,你等又如何看法?”
“这个……”萧瑀顿了一下,迟疑着道:“这个倒是无碍,田地就放在那里,想怎么丈量就怎么丈量,罪臣定然让家中全力配合,整个江南定不会有半分风浪。”
事实上,这是先前房俊与他、崔信一道商量的“话术”,朝廷的目的根本不是清查人口,而是丈量田亩。起先的时候,萧瑀还以为朝廷忌惮天下各地世家对清查人口的反对声音太大、反抗太过激烈,后来才明白这根本就是房俊的策略。
世家门阀的利益与朝廷的利益基本上完全相悖,朝廷想要增强税赋,就必须斩断世家门阀的收益,而世家门阀想要延续钟鸣鼎食的生活、继续对本家地方的掌控,就只能切断朝廷的掌控,所以无论朝廷是想清查人口亦或丈量田亩,只要提出,必然遭致反对。
但房俊先提出清查人口,而后虚晃一枪再提出丈量田亩,主次分明,世家门阀自然击中火力反对主要提案,等到朝廷在“激烈反对之下不得不退而求其次”,世家门阀也就不好在丈量田亩一事上也采取激烈反应了……
这并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计谋,但却抓住了每一个人的心理弱点,一个小手段便达到了真正目的。
一旁的崔信也道:“清查人口的确难之又难,非十余年之功而不可得,可若是丈量田亩,山东世家定全力配合。”
清查人口这种事简直就是掘断世家门阀赖以生存的根基,若是所有的人口清查出来,每一个都要缴纳“人头税”,世家门阀的经济就会瞬间崩溃。
但丈量田亩则没事,每一亩田地都有合法的地契在手,朝廷总不能无事地契从而全部罚没充公吧?
攸关朝廷信用,陛下必然不会这么干,因为这么一搞必然涉及到稍后将要进行的币制改革,一个没有信用、可以随意罚没私人合法土地的朝廷,怎么可能得到天下人的信任去推进币制改革呢……
李承乾抬起头,环视殿内诸臣:“这两位已经答允配合朝廷丈量天下田亩,诸位爱卿还有何异议?”
大臣们面面相觑,虽然丈量田亩与清查人口有着本质不同,因为不会涉及各家的税赋,但朝廷这般大张旗鼓浪费无数人力物力,当真就只是为了掌握天下准确的田亩数量?
心中隐隐惴惴难安……
但事已至此,天下最大的三个门阀派系之中两个已经低头、一个即将覆灭,哪里还有旁人反对之余地?
谁敢反对,谁就有可能沦为接下来朝廷全力打击之对象,毕竟打压门阀乃是李承乾宁可丢掉皇位都未曾动摇的国策,只要李承乾在位一天,世家门阀就得夹着尾巴过日子。
“臣等并无异议。”
“只不过如此一来,朝廷将要耗费巨大的人力物力,还请民部提前做好准备才是。”
“是呀,自东征一来,地方财政几乎难以为继,断然无法支持如此大规模的动作。”
全天下究竟有多少土地?谁也没个准数,但谁都知道这必然是一个天文数字。想要丈量如此数量的田亩,必是耗时日久,非三两年可以完成,最快也得五年时间。
时间长、任务重、人手多,不可避免就要消耗不可计数之钱粮,万一朝廷将这份耗损指派到地方上去,那各地官府就得当掉裤子才行了,一旦县一级官府无法保障这一部分钱粮,就得摊派到辖区之内各个世家门阀。
大家的目的一致:我们无法反对丈量田亩,只能予以配合,但想要以此来消耗各家的财富、家底,抱歉做不到……
李承乾指了指许敬宗:“丈量天下田亩之事将由许尚书总揽全责,那么许尚书来说说吧,给大家解惑。”
许敬宗当仁不让,挺了挺胸脯,下巴微微抬起:“此次丈量天下田亩,乃是帝国百年、千年之大计,举国上下,务必全力支持,谁敢阻挠,将会有‘百骑司’以及刑部联合调查,罪证确凿者,罪加一等、严惩不贷!”
这番杀气腾腾的话语使得殿上愈发沉默,冷风从窗外吹入,不少人都觉得心里发寒,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都知道陛下要打压天下门阀,谁要是因为阻挠丈量田亩而落到陛下手里,也就莫怪陛下借题发挥了,下场之凄惨几乎可以预见……
刑部尚书张亮紧蹙眉头,这件事他事前全不知情,现在许敬宗陡然将刑部抬出来,这让他很是不满。尽管当下之局势世家门阀只能俯首低头,但可以想见整个丈量田亩的过程中必然有不少冲突,许敬宗将会面对整个天下的诘难、攻讦,很难有个好下场,他才不愿意与许敬宗捆绑到一起到处得罪人。
但现在陛下在座,他也不敢说什么反对的话语,心中打定主意回头定要面见陛下推卸到这个差事,实在不行,那就干脆请辞,这个刑部尚书注定要饱受煎熬,不做也罢……
许敬宗见到群臣战战兢兢,愈发感受到大权在握的快慰,续道:“至于丈量田亩期间所需之钱粮,皆由陛下内帑提供。但有一事说明在先,陛下内帑能够拿出钱帛,但很多地方太过遥远、运输苦难,粮食难以及时运到,所以需要各地官府采购粮食,之后一并由内帑支付,诸位可有异议?”
众人一听,松了口气的同时,也为陛下内帑之丰盈暗暗咋舌。
这场丈量天下田亩的事务所需耗费简直就是天文数字,居然可以由陛下内帑全额支付……这几年皇家水师究竟在海贸之中赚取了多少利润?
简直骇人听闻……
“若死如此,各地官府自然再无推卸之理由。”
“只要钱帛及时到账,采购粮食乃是小事,定然不敢耽搁朝廷大事。”
“谁敢从中贪墨、上下其手,一律严惩!”
李承乾挟大胜之威,终于将这件事顺利推行下去……
见到众臣再无异议,李承乾心情大好,颔首道:“此事就此议定,朝廷稍后会下发公文,各地积极准备。从三品一下官员暂且退下吧。”
接下来,就是对朝廷各部官员的重新任免了,对于殿上群臣来说,这才是重中之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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