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儋州商会搞的场面极大,不但在底楼给各路宾客带的亲随都安排了酒席,就连那些候在酒楼外的车夫轿夫马夫,也人人都能得到一碗寿面,以示与民同庆之意。
张千智与忠明书院来的其他几人,身份只是黄子星的随从,被安排在了南海酒楼的二楼就座——读书人的待遇还是比达官贵人们的家仆高了一层楼。这一层楼的宾客基本都是儋州各家书院的学生,约莫也有近百人。忠明书院在本地虽然只能算二流偏下的规模,但来的人数却是算多的,很多大书院也只来了三四人而已。
为了避免六人坐在一起太过引人注目,黄子星在来之前就已经替他们安排好,六个人分成三组坐到不同的桌上,等时辰一到就抽空子去酒楼各处引火作乱。
张千智知道安全部早就在酒楼内外做了防备,倒也不担心这几个儒生真能闹出乱子来,他现在有更要紧的事情需要马上处理。
很快张千智便在人众中看到了汪百锁的身影,他找个借口跟同伴打过招呼,便起身往外走。在经过汪百锁身边时,张千智似乎是被前面的人挡住去路,脚步微微一顿,用极低的声音在汪百锁旁边说了一句“赵野在书院”,旋即便与其错身而过。
张千智很清楚安全部一直没有对忠明书院这帮人进行抓捕的原因之一,就是要找出这个在儋州“失踪”的大明锦衣卫军官赵野。而这家伙也的确耐得住性子,一直到动手当天才终于露面,张千智也只能在当下这个场合尽快把这个消息传递给安全部的同僚,然后由他们去安排抓捕。
汪百锁听到这个消息之后当然也待不住了,立刻转身出了酒楼,疾行一段之后便进了路旁一处民宅。
“你怎么来这边了?”在这里坐镇调度的是林南,看到汪百锁急急匆匆地进来,便开口问道。
“赵野出现了,在忠明书院,赶紧派人过去抓他!”汪百锁抬手用衣袖擦擦额头浸出的汗水道:“刚才张千智在酒楼给我消息,应该很可靠!”
林南闻言也立刻起身应道:“我这便跟民团联系,让他们动手拿人。你且先回酒楼去盯着场子,别弄出什么节外生枝的事!”
今天参与行动的武装人员也称得上是五花八门,城外的行动主力以民团为主,本地安全部外勤人员作为辅助。而城内则是更为复杂,外围有维持秩序的警察和民团,酒楼里有林南从大本营带过来的安全部特勤人员,有王汤姆手下的海军陆战队,要协调这么多归属不同的武装人员,本身也是一个麻烦事。
这边安全部还在紧锣密鼓地布置抓捕行动的时候,南海酒楼里也已经开席了。儋州商界和文化界的代表说完祝酒词之后,便轮到了政界代表,而在座的儋州官员中又以严明君为尊,于是在场众人的眼光便都投到了他的身上。
来此之前严明君便心知自己是今天这场好戏的主角之一,当下也没有打算回避,举杯起身道:“各位乡亲父老今日齐聚在此为张主任祝寿,本官能受邀出席,也是与有荣焉。自去年海汉民团击退海盗夺回儋州,本地一直是由管委会代为治理,儋州今日之安宁,当有张主任的一份功劳。本官在此也祝张主任富贵安康,益寿延年!”
张新笑眯眯地举杯起身应道:“严大人真是太客气了,今天严大人能够出席,也是给足了面子,这杯酒就算是代表我张新的一点谢意,请!”
两人喝了这杯酒之后,张新便示意宾客开动起来。严明君就挨着张新就坐,其实很想问一问张新接下来要如何处理,但还没等他寻着说话的机会,这敬酒的人便排着队朝主桌涌过来了。
不过张新倒也没打算在今天这个场合敞开了喝,都是举杯到唇边一碰,连嘴唇都没打湿过。当然也并不会人不识趣地去追究这种细节,毕竟来敬酒的也只是为了能在张新面前刷个脸熟,并不是真要打算灌趴他。
而张新另一边坐着的王汤姆,则是手一直放在桌下,严明君瞅空子瞥了一眼,见他手里握着一把黑乎乎曲尺一样的东西。严明君听过海汉人有一种可连发的小型火铳,看样子多半就是这东西了,只是从这外形上很难推断其威力到底如何。
严明君此时也完全没有吃东西的心情,按照他事前从黄子星那边所得到的口信,宴席开始之后,便会有人在下面几层楼寻机纵火,等楼上的秩序一乱,混入酒楼里的刺客便趁机对主桌这边的几名海汉人发动刺杀。但环视四周,他也看不出谁像是刺客,只能默默祈祷等下动起手来别被误伤到——毕竟他所坐的位子距离张新实在太近了。
而此时此刻,安全部布置在下面几层楼的便衣已经默默地控制住了每层楼的楼梯口,他们虽然还不完全知晓刺客的样貌身份,但等下想趁乱往楼上窜的,那就百分百不是好人。
严明君忽然觉得似乎有人在盯着自己,他转过头去,便正好与隔了两张桌子的黄子星对上眼。黄子星朝严明君微微点了下头示意,严明君的心跳立刻加快起来,按照事前约定的暗号,他知道这是黄子星等人要准备发动攻击了。
到了此时此刻,他心里都还是有一分犹豫,心里隐隐还是希望刺客们能够一举成功,杀掉在场这些海汉人。但他也很清楚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海汉人已经掌控了局面,而黄子星之流还自以为自己能够瞒天过海,殊不知一举一动都早已经处在海汉的监控之中。从这些人踏入酒楼的那一刻开始,这就已经是一个无解的死局了。
忠明书院坐在二楼这几个儒生也没忘了自己的任务,看看时间差不多了,几个人便极有默契地起身离席,打算寻处地方把火头先放起来。当然他们也并没有想要把整栋酒楼一起烧掉,那样很可能会让楼上的人无法撤离,所以倒也不用做复杂的引火准备,只需将胳膊上缠着的油布解下来点燃扔到地板上,然后一起大呼失火扰乱秩序。在楼内多处冒出黑烟的状况下,一般人也不会有闲情去查看火头,自然是先跑路出去为上策。
可惜的是,他们永远都没办法完成这个任务环节了。当他们刚刚在角落中解下帆布,还没来得及取出火柴点火,就一下子涌出几人,将其按到在地,顺手连准备点火的油布也一并收了。有人想要放声大叫报警,可还没等叫出声来,便被人在嘴里塞入了一大团的油布,然后双手就被扭到背后,被小指粗的麻绳捆得结结实实。
这个抓捕的过程自然很难瞒过在场宾客的眼睛,本来还有人打算起身询问,但看到楼下迅速跑上来一队穿黑皮的海汉警察将这几个被五花大绑的儒生拖走,顿时就打消了质疑的念头。
但接下来的诡异一幕让宾客们立刻就转移了注意力,有人抬进来了数个火盆,放在席桌之间,这火盆里燃着的是木炭,顿时黑烟袅袅,临近的几桌有人被烟气呛到,开始大声咳嗽起来。
儋州这地方四季温度都比较高,莫说此时,便是正经的冬日,也用不着烤火取暖,因此这个举动让所有宾客都是觉得莫名其妙,但看每个火盆旁边都守着两名海汉警察,大家也只能将疑问都先咽进肚子里。
张千智见二楼的形势已经控制住,便走到楼梯口,朝楼上大喊道:“走水了!走水了!”
这二楼的黑烟顺着楼梯口往楼上涌出,加上这一发喊,楼上顿时乱作一片。有人急急忙忙地往楼下跑,也有目的不明的人涌向通向四楼的楼梯,试图要往上一层去。
三楼的混乱喧闹当然也传到了四楼上,不过四楼也就这么几桌头面人物,而且张新和严明君都没挪地方,其他人倒也不好仓促起身逃跑——毕竟这遇到灾害“让领导先跑”的传统,也是古已有之。
“各位稍安勿躁,就算楼下失火,也会有人扑灭,不至于影响到我们吃饭喝酒。”张新起身一脸轻松地安抚在场的宾客:“我可以保证,这场火燃不起来!”
黄子星所坐的地方距离张新就只有两三丈远,看到张新这胸有成竹的模样,黄子星忽然觉得有些没来由的心慌。按照原本的计划,黄子星手下的人在二楼纵火制造混乱,而位于最高的四层这些贵宾听说楼下失火的消息,肯定第一反应就是先往楼下撤,避免火势一大就无法撤离的悲剧。而另一批负责动手的刺客,则是都提前混入了第三层,准备在楼梯口对急急忙忙下楼的海汉人进行刺杀。
但现在楼下倒是已经如期乱了,而张新居然临危不乱,选择了按兵不动,还要求其他人也不要妄动。这样一来,按原本所准备的剧本就已经进行不下去了。而张新已经把话抛了出来,黄子星此时若是起身下楼,就显得太过打眼了。
黄子星还在彷徨之时,楼下竟然传来“啪啪”几声枪响,接着又有惨呼声、奔逃的脚步声、碗盘甩在地板上碎掉的声音,不断地从那个楼梯口传到四楼。黄子星虽然身子稳着没动,但后背却已经被冷汗浸湿了。
“大家不要惊慌,楼下是我们的人在处理一些不安分的宵小之徒,一会儿就完事。”坐在张新身边的王汤姆终于起身说了句话,语气却显得十分轻松。
在四楼就座的基本都是本地的头面人物,听到王汤姆的话之后,众人的脸色也明显放松了不少。有人已经迫不及待地开始拍起了马屁:“有张主任和王将军在此坐镇,我儋州定然安稳无忧,些许匪徒也敢来坏张主任的好事,逮着了一定要严惩不贷!”
张新和王汤姆都是笑而不语,他们提前了将近一个月的时候策划筹备,今天这个局如果还被对手闹出花样,那他们连同安全部的这帮人都辞职回家种田算了。
黄子星此时已经脸色煞白,就算他不知道楼下发生了什么状况,但也能看出海汉人对于今天的这个场合早就有了准备,而且是挖好了坑等着人来跳。现在唯一不确定的是,就是海汉人是否知晓自己也参与其中。
黄子星正暗自惴惴不安的时候,便听张新问道:“忠明书院的黄山长,脸色这么难看,是不是身体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
黄子星连忙应道:“老夫的确身体有些不适,正想向张主任提前告退。”
“黄山长别急着走啊,你走了这出戏还怎么演得下去?”张新脸色的微笑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一脸肃然:“黄子星,今天你来这里,真正的目的是什么?”
黄子星哪敢就此承认,连忙辩解道:“老夫只是接到儋州商会邀请,来此为张主任庆贺寿诞而已。”
“真是这样吗?你的学生可不是这么说的!”张新冷笑道:“你大概还不清楚,刚才你书院的几个学生在下面试图纵火,已经被我们的人抓起来了。”
“老夫并不知道此事!”黄子星此时方寸已乱,只能先尽可能地推脱。
“你不承认没关系,我们有证据证明这些人是受你的指使,试图在这里制造事端,杀死儋州新任的父母官,为南海海盗再次攻打儋州作内应!”张新立刻抛出了早就给他罗织好的一连串罪名。
“你……血口喷人!”黄子星这下真的惊了,他没想到海汉人不但是抓了他手下的人,而且连罪名都已经准备好了。这勾结海盗谋杀地方官员,妥妥的死罪不说,名声也是被彻底败坏了啊!
张新这话一说出来,黄子星所在那桌的宾客仿佛收到指令一般,全部都立刻退出了一段距离,唯恐被这家伙牵连到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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