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凡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兄长刚才不是说过,要设法将海汉人逐出登州,这为何又要与其谈判?”
陈钟盛道:“那福山县如今已落入海汉掌控,廖杰那帮人要开了春之后才会行动,中间这几个月总得想点办法稳住海汉人才行。要是他们真在登州作乱,你老哥我第一个就要倒霉!”
郑凡一想也是有理,便接着问道:“那若是海汉人提出一些非分的条件,比如说福山铜矿的归属,又当如何处理?”
陈钟盛犹豫片刻后才应道:“你可用私人名义与其探讨合作可能,但不可代替官府对其作出任何承诺!”
郑凡一听就明白了,陈钟盛这是想一边稳住海汉人,一边给未来翻脸留下伏笔。让他去以私人名义稳住海汉人,等以后时机成熟,一纸公文就可堂而皇之地宣布将铜矿收归国有。当然了,这次的公文发出去之后根本没奏效,下次这种措施能不能起到应有的作用,最后还是得看明军的表现是不是给力了。
但这种事情要具体操办起来,也不是陈钟盛说说那么容易。上头动动嘴,下头跑断腿,要办好这事可不光是跑断腿了,还得跨海去东江镇跟那边已经不太受大明约束的明军打交道,甚至后续还需与海汉人接触。这些事情牵连太大,郑凡也不可能放心交给手下人去操办,只能自己亲自出马了。
换个人大概还有撂挑子不干的机会,大不了前面扔进去的钱就当打水漂了。但郑凡没有选择的余地,他能在登州混得风生水起,最主要的原因就是有大舅子陈钟盛这个知府当靠山。要是登州因为海汉人的到来而再次陷入大乱,让陈钟盛的官位受到影响,那他郑凡今后也别想再轻轻松松地把控各种生意资源。
当然了,郑凡并不算是目前登州城内处境最艰难的人,刚吃了一场败仗的登州驻军上下,现在还得为收拾这个烂摊子而头疼。
经过核对清点,郭兴宁部在与海汉人持续两日的交手中,死伤和被俘等未能随军撤回登州城的人员,共计折损四百七十三人,其中还包括了各级军官十余人。在孔有德叛逃辽东之后,这是登州驻军战损最为严重的一次军事行动。
作为山东都司驻登州的指挥官,廖杰策划的这次行动可谓是失败得彻彻底底,不但没能达成事前制定的军事目的,反而是损兵折将颇为狼狈。要不是郭兴宁见机得早,果断选择了撤离战场,后果可能会更加不堪设想。
关于这次的行动,廖杰因为托大,并没有提前向山东都司报备,没想到就这么被海汉人狠狠坑了一把。现在他还得替对手把盖子捂紧,不能让战败的消息传出去,否则上头清查此事,他少不了要吃个“妄动刀兵、指挥不力”之类的罪名。所以郭兴宁部战败逃回登州城,非但没有受罚,反而是以“缴费凯旋”的名义风风光光地入了城。
但这次闯的祸也不是在入城时做做表面文章就能完全掩盖过去,郭兴宁手下可是实打实地折了几百号人,而且他这支部队出征时所携带的军械物资几乎全都在溃逃途中丢弃了,要保留这支部队的编制,就得重新补充人手,以及配齐所需列装的各种军械。搞定这些事情的同时,还要对从战场成功逃生归来的这批人下封口令,对战死及被俘人员给予抚恤,才能有效地封锁消息,避免事情闹大到无法收场的境地。
不管是人手、军械还是抚恤金,都不可能从天而降,而是要实打实花银子才能有效果。至于说这笔钱由谁来出,这对登州驻军而言可算是一个极大的难题了。
“大人,要将后续处理干净,至少要两万两银子,这……这该如何是好?”郭兴宁计算了一番之后,愁眉苦脸地将结果告知了廖杰。
按军职高低不同,这四百多将近五百号人的抚恤金就得近万两银子,剩下几百人的封口费总得要两三千两,另外重新征兵,配发武器铠甲等军械,再怎么省也得有万把两银子的开销,郭兴宁说的两万两已经是非常保守的数目了,实际操作下来估计两万五千两都打不住。
廖杰黑着脸道:“你问我,我能问谁?难道向都司衙门打报告,说登州驻军被一群外国海商给打败了?只怕银子没要下来,你我二人的官职就先丢了!这所需的银两,你先尽力垫上,日后再慢慢想办法吧!”
廖杰所说的想办法,便是指今后通过多报、虚报、吃空饷等手段,慢慢从军费中再把这部分钱给抠出来,理论上只要郭兴宁的编制还在,迟早是可以把这笔费用收回来的。
不过郭兴宁并没有认可廖杰所提的办法,仍是叫苦不迭:“廖大人,两万两银子不是小数目,我一时间哪里筹得出来啊!”
廖杰拿起桌上的茶杯,慢慢饮了一口,不急不慢地说道:“郭大人,你调来登州这一年多时间,也从地方上捞了不少好处,如今正当用钱之际,你就不太吝啬了!”
像郭兴宁这样在登莱之乱期间从外地调来的明军,在战后搜刮地方的力度并不会比孔有德叛军差多少,那些在战争结束后还选择南下逃难的民众,其中有一多半其实就是因为受不了这些外来明军的压榨,对官府在平定叛乱之后的表现感到绝望才离开了家园。廖杰、郭兴宁、上官野这一批被分配进入登州驻守的军官,或多或少都以这样的方式从民间榨取了一笔财富。
郭兴宁见廖杰把话说透了,只好无奈地诉苦道:“卑职顶多……能拿五千两银子出来。”
廖杰干咳一声道:“五千两银子?连抚恤金都不够发……要不这样吧,等这事完结之后,你去成山卫或是威海卫驻扎。那些边远卫所缺兵少将,你去了正好可以加强当地对海汉的防御。”
郭兴宁听得心中暗爆粗口,这不就是打算照着打发上官野的方式来打发自己吗?当初上官野的部队在攻打登州的战役中死伤惨重,而战后也一直没有争取到足够的军费来进行重建,上官野虽然挂着参将头衔,但手底下可支配的兵力也就只是维持在把总的水平。
廖杰把上官野差去奇山千户所,主要就是两个理由,第一自然是因为他官职够高,去当地驻扎可以把控指挥权,镇得住场子;二是他所率部队兵力不多,去到当地驻扎不至于给奇山所增加太大的负担,也不会引起海汉人过于强烈的反应。而如今郭兴宁的处境就与上官野比较相似,手下兵力折了一半,士气更是大受打击,如果廖杰要把他打发到边远卫所长期驻扎,那基本就不用妄想翻身了。
“那……卑职愿出八千两!”郭兴宁心知事关自己前途,也不敢再继续抠门,只能咬咬牙加了码。
廖杰斥道:“如此小家子气,何以成就大事?这样吧,你出一万两,剩下的部分,本官想办法从都司下拨的军费中慢慢扣出来。你先将属下安抚好,莫要让事情闹得不可收拾。至于其他的,我们再从长计议!”
这话让郭兴宁的心态再次爆炸,默默在心中给廖杰来了个素质十连发。他要拿出这笔钱不止得掏干自己的全部家底,而且还要另行举债才行。至于廖杰所说剩下部分的解决方案,郭兴宁现在也很难相信了,他认为廖杰的说辞只是要逼迫自己掏钱封口,先把战败的事情捂住,免得被上面追究责任,并没有真的打算再另行花钱,重新组建由自己指挥的这支部队。
当初廖杰决定出兵去福山县以武力手段驱逐海汉人,郭兴宁并不完全赞同这个方案,但最后还是不得不遵照命令去执行。之后战败这个结果,郭兴宁认为自己虽有临阵指挥失责,但提出这个行动方案的廖杰也同样应该承担一部分责任。然而从廖杰时候的反应来看,除了想要尽力捂盖子减小战败的负面影响,并没有任何打算要一同承担责任的表现。
郭兴宁觉得虽然廖杰目前还没有把自己当作一颗弃子,但很显然这次的战败已经让廖杰对自己的信任大打折扣,甚至不愿意拿出太多的资源来扶持自己东山再起了。如果再悲观一些,郭兴宁认为明年开春之后对付海汉人的行动,很大概率也不会再有参与其中的机会了。而可悲的是他现在没有足够的力量来反抗这种看似不公的待遇,还不得不按照廖杰的吩咐去做,毕竟他要想保住自己的官职,就离不了廖杰所提供的庇护。
相较于战败之后陷入完全被动的登州官府,海汉目前的处境就堪称轻松了。在击溃来袭的明军之后,海汉也没有刻意隐藏消息,福山县城和奇山千户所都先后知道了登州来的一支明军在县内吃了大亏,已经灰溜溜地撤回去了。
因为登州府先前发了公文,所以福山县衙和奇山所也都清楚这支明军来本地的目的就是为了驱逐海汉人,然而结果却是让地方官员们大失所望,登州来的明军非但没能把海汉逐离此地,反倒是狠狠一脚踢在了铁板上,把自己给弄瘸了。
事后海汉派人带了话给知县张普成,让他放宽心,海汉与登州明军的冲突不会影响到县城的安定局面——当然前提是福山县衙不要自己加戏参与其中。张普成收到这个消息,总算是将提到喉咙的心又放回了肚子里,他原本担心冲突激化之后海汉就会抢占县城作为据点来对抗明军,但现在从实际的交战结果来看,明军甚至连海汉在野外刚开始建设的矿区都拿不下来,双方战力的差距之大,让海汉根本就用不着把战场摆到福山县城来解决问题。
虽然这种结果可以暂时保全县城的安全,但也不免让张普成感到一丝悲哀,福山县城的平安无事并不是因为得到了明军的保护,而是海汉人不打算费这个事而已。而县城之外的世界,已经不是自己这个知县所能做主的对象了。
奇山所城里的上官野和冯飞也同样收到了海汉托人送来的招呼,只要奇山所不主动惹事,那么双方仍然可以和平共处下去。不过今后奇山所凡有百人以上出动的行动,须得先向海汉知会一声,以免发生不必要的误会。此外海汉还希望奇山所能放弃位于芝罘湾南岸的烟台山墩台,撤走驻防该地的明军。
对于这样看似建议,实则是不容辩驳的通知,上官野和冯飞也没有反抗的能力。奇山所的驻军兵力还不如这次栽在海汉手上那支明军,想动手自然要先掂量掂量自己的份量够不够。
上官野心惊之余,也不免联想到郭兴宁现在的处境。廖杰事前就派人送来密令,要他择机配合郭兴宁在福山县的行动,比如说趁着海汉人应付郭兴宁的时候,带兵攻入芝罘岛。不过这种纸上谈兵的作战方案完全就没有实施的机会,奇山所这边甚至还没得到明军进入福山县境内的消息,那边郭兴宁部就已经战败溃逃了。
这么窝囊的战绩,上官野知道廖杰是肯定会设法捂盖子不往上面报,而郭兴宁作为指挥官,这次只怕是要倒霉了。看样子之前送回登州城的那些情报,完全就没有引起廖杰的足够重视,否则怎么会败得如此之快。
海汉人已经用行动证明了他们对抗明军的决心和实力,上官野虽然心有不甘,但也只能遵从海汉人的要求,将烟台山墩台的驻军撤回以示配合。他实在不敢确定对手会不会因此制造借口来攻打奇山所城,这种可以规避的风险,还是尽量不要去刺激对手为妙。
至少该侦察的情况,前些日子都已经侦察得差不多了——上官野如是安慰自己。
不过上官野万万想不到,就在他下令撤回墩台驻军的第二天,便有一支庞大的船队不声不响地离开了芝罘湾,朝东北方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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