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正业是崇祯二年到的三亚,已经在这里待了快七年时间,早就入乡随俗剪发易服,改了日常谈吐和生活习惯,没有再保留太多的明人痕迹,甚至有不少新移民会把他误认为身份高贵的首长。因为所从事的媒体职业,对于海汉这个国家的状况,他要比大多数国民都有着更为深刻明确的认识。这安全部是个什么性质的衙门,他当然也是略有所知,这放在大明就是东厂、锦衣卫一般的存在。像他这种民间人士,根本就得罪不起这样的特权机关,服从和配合就是徐正业仅有的选择了。
“大人,本报社一向遵纪守法,忠于执委会,这怕是有什么误会……”徐正业低眉顺眼地向徐十七解释着,心里却是有一种不好的预感,这从来都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安全部居然找上门来,怕是跟今天出版这一期报纸上所刊登的内容有关。
果不其然,徐十七接下来就立刻谈及了他要调查的问题:“今天出版的这期快报,头版关于马打蓝国的文章,是何人所写?”
徐正业心里咯噔一下,连忙应道:“这篇文章是由本报记者荀鹏程采编……大人,可是有什么不妥之处?”
徐十七未置可否,继续问道:“那这个荀鹏程人在哪里?”
“他下班回家了……”徐正业越发觉得事情严重,这篇稿子怕是杵着了某些大人物的逆鳞了。
“他家的地址?”徐十七却根本不留给对方慢慢盘算的时间,上司还在等着自己查完了回报情况,每分每秒对他来说都十分要紧。
徐正业哪敢有所隐瞒,连忙告知了荀鹏程的住处。徐十七做个手势,站在他背后的两人立刻便转身离开,去找这写文章的荀鹏程去了。而徐十七自己则是留了下来,因为他要调查的事情可不止文章作者这么一个参与者,眼前的这位主编也是知情人之一,徐正业自然要先将他这里的消息掏个干净。
徐十七所接到的命令,是要调查这篇报道的背后是否另有隐情,而上午发生的事情,下午就将其放到头版上印刷发行,这显然不会是一名写稿的记者所能决定的事情。在徐十七看来,这徐正业的情报价值比起那个记者可要大多了,须得好好盘问一番才行。
而对发生的状况一无所知的荀鹏程此时正在家中独酌,他目前住的是早年建设部给归化民盖的第一批集体宿舍楼,每户一个单间配套,虽然空间小点,但好歹也是个窝了。
荀鹏程这种没有公职的普通人没有公家分配的福利房,只能要嘛租要嘛买,不过以他的身家也买不起条件更好的房子了。两个月之前他花掉了来到海汉之后的所有积蓄,才买下了这套宿舍,虽然房子小点,但位置还算不错,距离市中心的胜利广场也非常近,日后换大房子的时候卖掉肯定是不会亏钱的。
当然了,想换套大房可不是容易的事,三亚这地方一年比一年繁荣,而房价也是水涨船高,早就不是前些年的价了。像荀鹏程这样想换大房住的人太多,但真正有这个经济实力的人却很有限,荀鹏程算过,依照自己目前的收入水平,不吃不喝也还得存好几年才够,不过几年之后本地的房价会涨到什么水准,那就不是他所能预计的事了。
荀鹏程自知生活艰难,索性也不去想那么远的事情了。反正现在单身一人在三亚生活,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也算是无牵无挂。赚了钱不如想办法提高生活质量,让自己活得开心一些。比如今天下班之后,荀鹏程就去买了两瓶三亚特酿,切了几样卤菜,回到自己的小窝庆祝自己今天又拿下一次头版。
不过荀鹏程本身就不胜酒力,第一瓶酒都没喝完,便倒在床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待他醒过来的时候,却是因为听到了从屋外传来的敲门声。
荀鹏程不疑有他,这种集体宿舍改的公寓楼大多住的是像他这样的单身汉,到了晚上闲得无聊串门找人喝酒聊天都是常事,便起身摸索着用火柴点燃油灯前去开门。
不料开门之后,门外却是站着两个生面孔,荀鹏程愣了一下便道:“兄台是敲错门了吧?”
对面其中一人开口问道:“你是快报的荀鹏程?”
“对啊,正是在下,阁下是?”荀鹏程心里突然有点慌,对方先报单位再报名字,显然这来意是与自己的工作有关了。
门外两人节奏一致地向他亮出了工作证:“安全部,请你配合我们的工作。”
说罢两人踏上一步,将门口堵得结结实实,荀鹏程心头一虚,便向后面又退了两步,门外两人立刻就势跨进屋里,反手将门关上了。
其中一人从身后拿出了今天下午才发行的《三亚快报》,指向上面的头版文章道:“这篇文章是你写的?”
荀鹏程张大了嘴,不知道此时该认还是不认。安全部的名头他当然也听说过,知道这是凌驾于军警等暴力机关之上的一个特殊部门,据说其职能是专门对付外国间谍。而对方盯上自己,竟然是因为今天写了这篇文章,荀鹏程赶紧在脑中回忆自己所写的内容,是否有违禁的东西。但他因为喝了酒刚睡醒,接着便受了惊吓,一时间竟然想不起自己今天写这文章的具体内容了。
“问你话呢!”那人见荀鹏程一脸呆滞地不回答自己,便又问了一次。
荀鹏程回过神来,心知这两人既然找上门来,多半是已经去过报社了,自己不认账只怕是过不了这一关,反倒有可能会让对方误会,当下只能硬着头皮应道:“正是在下所写……”
“那你说说吧,这篇文章怎么回事。”
荀鹏程见这两人似乎并没有要将自己带走的意思,赶紧便将上午是如何在打瞌睡的时候被主编派了任务去采访这个新闻,自己在胜利堡外的所见所闻,以及之后回到报社写文发行的过程。当然了,至于这篇文章为什么会出现在头版上,荀鹏程自然是将责任推了个一干二净。他现在可顾不上去考虑主编徐正业的处境了,当务之急是要把自己从这个麻烦里先摘出去再说。
被派来调查荀鹏程这两人也并非菜鸟,一人坐下来负责做笔录,另一人则是开始盘问一些细节。他们必须要确认荀鹏程写这篇新闻的背后是否有人指使,特别是来自于报社之外的意见。
“徐正业在向你交代任务的时候,有没有明示或者暗示过你应该朝哪个方向报道这件事?”
“徐正业审稿的时候,有没有对你的原稿作出过改动?或是授意你对其中某些内容作出改动?”
“徐正业平时的社会关系如何?有没有听说过他与外国人士有来往?”
荀鹏程越听越是慌张,虽然对方所提问的重心明显是在徐正业身上,但问得越细显然这事情就越是严重,最后甚至问到了徐正业的社会关系上。荀鹏程并非蠢人,听了这些问题也已经明白安全部是在怀疑什么了。很显然今天自己所写的这篇新闻稿触犯了某些大人物,有人怀疑快报这是受人指使,在为某国发声,所以才派出了安全部来进行调查。
荀鹏程写这文章的时候的确没有去考虑自己的立场是否要倾向于马打蓝国,但最后所呈现出来的效果便是如此,绝大多数读者看过之后,都会觉得海汉的确应该考虑通过向马打蓝国出售武器,来获取丰厚的收益,并且进一步拉拢这个看起来颇为富足的南海国家。但这种论调是否与海汉高层的想法一致,荀鹏程在写文章的时候根本就没考虑过,因为他的初衷只是要写一篇有讨论价值的新闻稿去带动报纸销量,而压根就没想到自己的文章会被大人物们注意到,更没想过会因此而惹出了麻烦。
天地良心,荀鹏程发誓自己在今天上午才第一次见到活的马打蓝人,怎么可能受他们的指使。但如果是主编徐正业,荀鹏程却不敢打包票了,他知道徐正业在社会上的交游极广,从三教九流到官府中人都有来往,如果真与马打蓝人打过交道也不足为怪。那马打蓝人的暴发户事迹,他今天可是在胜利堡外亲眼目睹,如果说这帮人拿两块金砖贿赂徐正业,让快报替他们发声造势,那似乎也完全说得通。
但荀鹏程手头没有任何实证,他也不敢胡乱攀咬徐正业,只能按照自己所知的状况,老老实实地做了交代,希望安全部不要把他也划进了“嫌疑人”的名单中。
在安全部对此进行调查的时候,苏克易和罗洪也已经分别看到了这份话题性十足的报纸。而原本针锋相对的这两方,对于此事的看法却不约而同地一致。不管是苏克易还是罗洪,都认为报纸上刊登了这则新闻之后,会对海汉放开军售限制起到一定的促进作用。当然在这期间谁能够把握住主动权,率先在海汉人那里订购到心仪的装备,那就只能各凭本事了。
围绕《三亚快报》进行的调查工作并没有花费太长的时间,因为这件事本身就没有隐藏什么猫腻,马打蓝人也并没有与报社和主编有过任何形式的接触,就连罗洪也是看到报纸之后才知道今天在现场围观的人当中有专司新闻报道的记者——这对于他来说算是一个很新奇的职业了。
徐十七在对徐正业进行了仔细盘问之后,也基本确定了这事的确没有外国势力参与其中,而仅仅只是报社的一次骚操作玩过火而已。当然了,上面的大人物是否会原谅快报闯出这个不大不小的祸事,那就不是徐十七所能影响得了的事的了。他能做的就是将调查结果尽快反馈给上司何夕,再由其向执委会作出报告。
当晚调查结果便经由安全部一层层地反馈到了胜利堡,这让原本对此事持有阴谋论的颜楚杰也有些哭笑不得:“我看这报社应该好好整顿整顿了!国家大事,是这种八卦报纸该议论的吗?我看舆论引导工作需要立刻加强,特别是对国家政策的解读,不能留给民间媒体太多的发挥空间,让这些媒体人知道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
宁崎倒是有些不以为然:“这报社报道社会事件,又没犯法,顶多就是带的节奏有点激进而已,这要处理了,以后民间报纸不都得风声鹤唳?这文章其实写得还行,只是没有领会到执委会的真正用意而已。”
施耐德对宁崎的观点也表示了赞同:“其实我们本来就打算要设法慢慢放开一部分禁售项目,这篇报道如果能好好加以利用,也可以为我们的计划制造一个契机。响应民意,逐步开放对外军售,就不会让态度转变显得太生硬,这样操作不也挺好的?”
“可这报纸已经把节奏带偏了啊!”颜楚杰抱怨道:“这篇报道竟然说我们不同意向马打蓝国出售军火是因为各个部门之间的协调出了问题,这简直就是诋毁政府!”
“老颜,别这么激动!”陶东来开口劝道:“这个事接下来要往哪个方向发展,主动权还是在我们手里的。这快报带偏的节奏,大可以再带回来嘛!刚才你也说了,要加强舆论引导工作,谁来引导舆论?我们也有宣传机构和官方媒体嘛!不想让小报带了节奏,那就自己来操作好了。”
要说宣传机构的运作能力,如果海汉自认第二,那这个世界上怕是就没有第一了。海汉宣传部的人员编制规模甚至比安全部这种特权机构都还要大得多,哪怕是远离三亚几千里的海外控制区,与敌人武装对峙的火线,也都会有宣传人员在时刻不停地履行着职责。如此强大的宣传机构,只要开动起来,又哪里会将一家民间报社的影响力放在眼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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