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哪怕大明与海汉之间常年存在领土争端,但这也并不妨碍地方官员从与海汉的交往中获取好处。更何况从去年开始,两国已经就外交关系达成了新的协议,对某些归属权不清的地区先共同搁置争议,以避免两国之间爆发武装冲突。当然其实还有一个秘而不宣的原因,就是大明需要在北方战线上获得海汉的支持,以抵御清国的攻势。
但在沿海各个州府的地方官员看来,朝廷表现的这种妥协态度更多还是迫于无奈。因为两国武力存在着清晰可见的差距,大明已经不太可能通过战争手段夺回这些地区的实际控制权。而且这跨国贸易所带来的利益实在太大,大到足以让很多官员放弃所谓的原则。
两国外交关系正常化之后,浙江的地方官员也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南方福广两地的实权官员会常年对海汉的所作所为装聋作哑,因为只要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管,就会有大量的钱财自动涌入口袋。当个泥菩萨就能有大量香火钱,还能保住治下地区的平安,那谁又会想拿身家性命去跟海汉拼个鱼死网破呢?
更何况那些勇敢尝试挑战海汉的人,并没听说有谁给海汉制造出了真正的麻烦。曾经闹得很厉害的人,到后来都无声无息地从官场上消失了。而其他选择妥协的人却很快发现,自己的日子过得越来越滋润了,海汉能给出的好处,甚至超乎了他们的想象。
时至今日,江浙地区的官员已经不再将海汉视作洪水猛兽,而是把对方当做了肥得流油的财神爷。至于海汉在舟山群岛和某些沿海州县的小动作,只要钱到位了,什么事都能有商量的余地。
从去年开始,便陆陆续续有朝鲜人来到舟山这边,一开始只是商人、僧侣和游学文人,打着民间交流的名义来到舟山,在确认本地官府不会干涉朝鲜与海汉之间的往来之后,才慢慢有朝鲜官方人员进驻到海汉经营的舟山定海港。当然了,这些人对外并不会宣称自己是为朝鲜官方效力,以免招来不必要的麻烦,但实际上舟山港这边的朝鲜会馆就是一个半官方性质的使馆机构,类似金尚久这样的官员便是在会馆处理与海汉和大明之间的各种外交事务。
不过金尚久并没有与这批朝鲜留学人员一起来到舟山,他实际上比他们早了半个月离开汉城,提前到舟山这边为接待这批留学人员做准备——当然这项工作的主要对象便是世子李溰了,其他人还不够资格让他这个新任的礼曹参议跑腿。
因为在抗清战争期间极好地完成了外交任务,引导海汉舰队在鸭绿江成功阻击了清军,凭借着这份功劳,金尚久由原来的正五品礼曹正郎跨级提升为正三品的礼曹参议,今后也算是在朝堂上有一席之地的人物了。
金尚久倒也没有因为得到了晋升便得意忘形,他很清楚自己的功劳是从何而来,知道自己若是离了海汉这个靠山,回到汉城去坐衙门,今后的仕途就只能又回到老样子。若是还想往上走,那就得继续跟海汉保持密切的往来,这样才能争取到更多的立功机会。
所以金尚久虽然已经是正三品的高官,但依然还是没有放弃自己原本在舟山的差事。正好国内要派包括世子在内的一批学员到海汉留学,金尚久便主动揽下任务,重新回到舟山这边。要论对这边的熟悉,朝鲜国内无人能及,这个接待任务还真是非他莫属。
金尚久其实并不清楚李溰在舟山会逗留多长时间,或许只是一夜,或许会待十天半月,他也不敢提前打听这种涉及安全的敏感信息。但他作为臣子,自然是要先做好世子在舟山长住的准备。
朝鲜在定海港建的会馆虽然比不了三亚的使馆那么大的规模,但考虑到这里是朝鲜官方在海外的主要办事处之一,会馆还是备有接待重要人物的预案。金尚久过来之后,便下令按照预案对会馆的布置进行调整,将其中的一个院子腾出来作为世子李溰抵达舟山之后的住处。
从汉城来的船队停靠嵊山岛之后,便已经向定海港发出电报报告了行程,金尚久也从海汉官方收到通知,世子所在的船队翌日便会抵达定海港。
虽然海汉在朝鲜的驻军没有派出高级官员护送李溰一行,但舟山这边会由石迪文亲自出面迎接他们。所以这事金尚久还得拿捏好分寸,不能表现得喧宾夺主,抢了石迪文的风头。
第二天一早,船队便从嵊山岛开拔,自衢山岛、岱山岛西侧驶过,然后便看到了南边海面上的舟山岛。船队从金塘岛与舟山岛之间的水道穿过,然后折转向东,便是被一大堆小岛拱卫的定海港海湾了。而此处海上航运的繁忙程度,也是让已经全部涌上甲板看风景的朝鲜学员们大为赞叹。
谢立今天也登上了李溰所在的船,向他介绍定海港的基本情况:“世子请看,以前方海湾中段突出的那处名叫小竹山的高处为分界线,将海湾分为东西两个部分。其中东面是民用和商用的港口,我国与江浙地区之间的贸易大多在此完成。而西面则是军用港口,我国东海舰队的驻地便在此处。不过之前东海舰队的主力舰只都已经北上去了贵国助战,所以目前驻扎在此的作战船只也就只剩十来艘了。”
李溰心道十来艘战船要守下这辽阔的东海海域,的确是有点困难,可再一想这边的大明水师据说连杭州湾都不出了,整个东海上又哪还有什么对手能够威胁到海汉。武装海盗?江浙沿海几年就已经被海汉清剿得干干净净了,活下来的海盗头子都已经改头换面投入海汉阵营效力,不会有人活腻了再去挑战海汉的威严。
谢立接着说道:“定海港的港口设施已经完成了两次扩建,第三期的扩建工程也在进行当中,建成之后这里将会成为整个东海地区规模最大的贸易港。”
李溰忍不住好奇地打听道:“听说三亚有南海第一港之称,那这定海港比起三亚如何?”
这个问题让谢立稍微思考了一下才作出了回答:“如果要比贸易量,那当然还是三亚更大一些,不过舟山港扩建的空间更大,再过十年二十年,或许情况有所变化也难说。”
谢立的回答算是比较客观了,三亚虽然繁荣,但胜利港和三亚港这两处港湾的空间有限,要再扩建就只能是往三亚河和临春河的上游继续修建码头了,而那样并不适合作为海港的扩建工程。此外三亚距离大明这个主要贸易对象的确稍远了一些,远远不及香港、澎湖、舟山这些离大陆更近的地方来得方便,舟山在短短几年中就以极快的发展速度追赶上来,如果能保持这样的势头,再过若干年之后还真的有可能会赶上并超过三亚。
李溰追问道:“在下冒昧问一句,海汉治下,如定海港这种规模的港口多吗?”
谢立是个实在人,老老实实地应道:“浙江这边就是定海港最大了,往南两百里还有一个石浦港。不过再往南走,福建海峡的鸡笼港、马公港、高雄港,珠江口的香港,也都是建设规模不小的港口。至于南海,也还有六七处规模相仿的港口。说到港口,我国今年在南海打败西班牙人抢下的马尼拉港,据说便是三亚之前的南海第一港,如今这南海数一数二的大港,都是我国港口了!”
其实这个排名再往下数也还是海汉的港口,爪哇岛的巴达维亚港如果不是前几年遭遇战事,几乎将大半个城市毁掉,勉强还能挤进前几名,但如今已是今非昔比,加上海汉出现之后从荷兰人手里抢走了不少贸易份额,已经无法再排进南海贸易大港的前几名了。
李溰叹道:“控制着如此之多的商贸大港,也难怪贵国富庶如斯了!”
说话间船队已经在引导之下靠向岸边,由于船上这些乘客的身份比较特殊,加之有战船护航,所以这几艘船都停靠了军港。而李溰也得以再次近距离地观察到岸边停靠的海汉战船,他甚至还注意到了小竹山的方向建有一处造船厂,大大小小的几个船坞中都有正在建造之中的海船。
船只靠岸之后,当即便有码头上的工作人员先上船确认了乘客们的状况,特别是世子李溰的情况,以保证接下来双方首脑人物的会面能够顺利进行。
“主要是怕您身体状况不佳,以前就有发生过这样的情况,有贵客因为严重晕船而导致无法行动,最后只能用担架抬下船。”谢立怕李溰有所误会,特地又向他解释了这个环节的用意所在。
李溰对此表示了理解,其实这样的情况在外交场合并不鲜见,他的父王要与外国使节会面之前,礼曹衙门也会先派人去与对方确认一下。他其实也不是完全不晕船,不过昨晚在嵊山岛休息了一夜之后已经恢复了大半,此时的身体和精神状况都还算不错,甚至还有一点小兴奋。
为了表现出对朝鲜世子到来的重视,舟山当局甚至还安排了一个小小的欢迎仪式,拉了乐班来敲锣打鼓制造了一下气氛。这种略微有点不伦不类的安排在李溰看来应该是海汉独有的欢迎方式,虽然有点诧异但也没有在脸上表现出来。
金尚久先上船见了李溰,然后紧跟在李溰身后再下船,这样就方便在第一时间向李溰介绍来码头迎接他的这些重要人物。
虽说到场的海汉高官就只有石迪文一人,但舟山当局主要机构的主官几乎都出席了今天这个欢迎仪式,在石迪文身后排了一大串。
双方一番互致问候之后,竟然还有一个阅兵环节。金尚久低声向李溰介绍道:“此乃海汉独有的仪式,只有海汉高官会见外国重要人物的时候,才会有此安排。”
听闻自己能被海汉如此重视,李溰欣然接受了这样的安排,在石迪文等海汉官员的陪同之下,检阅了本地驻扎的一个陆军连。这陆军连的装备与李溰在大同江基地见过的部队似乎别无二致,倒是跟在后面围观的安道石注意到这些海汉兵手里所持的步枪似乎与驻扎在朝鲜的海汉军列装的武器有所不同。
安道石注意到的这个差异的确是客观存在的,那种先进的七发连珠步枪,本身就只有少数精锐部队才有资格装备,而舟山驻扎的陆军只是普通部队,所装备的步枪也是性能稍逊的燧发枪罢了。当然了,这种战斗力的差距也只是存在于海汉军内部,对外这依然是难以战胜的强大存在。
欢迎仪式结束之后,石迪文便邀请李溰共乘马车,前往本地管委会所在地,参加为他和这批朝鲜学员准备的接风宴。李溰也知道海汉人素来是将设宴招待当作了一种约定俗成的社交手段,当下便先谢过了石迪文的热情款待。
“其实今天宁波府也有人过来,不过因为身份比较敏感,不太适合出现在码头,所以等会到地方了才能与世子见面。”上车之后石迪文便抛出了一个让李溰颇为吃惊的消息。
李溰当然知道石迪文口中的宁波府是指大明的地方官府,而自己造访海汉一事对大明而言无疑是有羞辱的味道,然而听石迪文的意思,似乎是地方官府还专门来人向自己表明欢迎的态度,这又是怎么回事?
“宁波府……对在下访问贵国毫不介意?”李溰试探着问道。
石迪文笑道:“坦率地说,只要世子不去宁波府公开走动,他们就不会介意。”
李溰恍然大悟,敢情这地方官府派人过来的目的是希望劝自己低调一点,不要在他们的辖区内招摇过市,给他们制造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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