岐山君怒容满面地踢了踢玉车上的顶檐:“混蛋。”
可是她看向夜风长空的眼眸里,却是并无多少愤怒之意,自怀中拈了一颗青枣,用唇畔轻轻蹭了蹭,唇色刹那变得嫣然娇艳起来。
学着方才陵天苏的动作,她蹲在了车檐上,摸着枣儿嘴角含笑,目光里皆是水意漫漫,飘荡的音色不再冰冷如霜,而是带着几分女儿家的嗔恼恨恨:“小混蛋……”
小混蛋陵天苏落入到了一片林间,揉了揉疼处,自语一声:“暴君下手真是没轻没重的。”
林间忽然风起大叶过。
他眼眸骤然一凝,嘴角含着一抹冷笑,抛着手中的青枣儿,道:“都跟一路了,出来吧。”
黑暗森林深处,步伐阑珊的走出一个黑衣少年。
少年眉目间满是戾气阴沉,身上无数大大小小的伤痕,有被妖兽的撕咬伤痕,亦有被荆棘刺伤的伤痕,走过来的时候,胸膛还在剧烈起伏,不是气的,而是累的。
陵天苏一天一夜未睡,与岐山君激烈周旋了一日,已经很累了。
而这个少年,他更在九匹仙兽马车后面,在人间大地上奔跑了一天一夜,穿过无数危险迷障之地,浑身骨骼都快熬裂了,唯恐跟丢了那辆马车,一刻也为歇,也很累了。
他是十一皇子,秦浩。
陵天苏看着他扬起眉角:“以你的修为,竟然能够不跟丢灵山仙兽,这可真是难得。”
秦浩冷哼一声,扔了手中三枚开裂的黑色珠子,那珠子造型诡异,更像是某种邪灵的眼睛。
“这是神征赐印时,神尊赐予我的开灵之眼,可窥天行轨迹,仙兽隐于天地阵势之中,你身边的那两个女人找不到,但不代表着我找不到,毕竟……”秦浩冷冷一笑,面色无尽傲然:“我可是神征之召,万古以来,第二位神征之召,在这个世上,能够跟上她步伐的,只有我。”
陵天苏向前走出两步,寻了一处大树懒懒依靠着:“哦?是吗,那可真是了不起啊。毕竟是真的跟上来了,你要我追我肯定是追不上的,还是坐在车里头舒服。”
秦浩整个人如遭重拳一击,面色顿时苍白。
是啊,纵身追赶又如何,同为神征之召又如何,他做了这么多,将自己的一切都算计了进去,却还是触碰不到她的指尖。
可眼前这人,什么都没有为她做,却能够轻轻松松上了那一辆传说中的岐山座驾。
他气得灵魂几欲升天,纵然满腹怨火与怀疑,但始终没有勇气去问他在那辆马车中待了一天一夜才出来究竟是同她在做什么。
甚至很有可能……已经得到了她!
光是方那方面想想,他都气得神识巨痛难忍,有一种毁灭一切的暴戾与冲动。
可陵天苏偏偏哪壶不开提哪壶。
秦浩眼底杀意涌动:“你少得意了,我今日来不过是想告诉你一件事情!”
陵天苏唇角勾起:“何事?”
秦浩道:“四日前,皇城摘星台业火焚烧一事,我承认,的确是我想要你是,但是背后真正想要你命的,却是天上那位神尊大人。神灵不便插手人间事,可是那位大人要你死,自然是因为你有着非死不可的原因,陛下认为我言称以你之命,安邦天下是谎言,可是只有我自己知晓,这却为真言。”
陵天苏神色不变,玩转着手中青枣。
秦浩继续道:“北冥海域的海水逆流,倒入人间自是想必你也已经听说,此情此景,你难道就不觉得有些熟悉?”
陵天苏眉角一动,被高高抛起的青枣稳稳落入掌心之中,他挑眉道:“你是想说人间因我兴起,引来天妒,故而降下惩罚?”
秦浩用一副‘看来你还不傻’的眼神看着他,哼声道:“当年岐山君陛下少年成名,符器双修,为万古引来绝无仅有的天才,可单发能够与皓月争辉的天才,必遭天妒,以降天罚。
就连岐山陛下这么伟大的存在都躲不过天罚降临,千万子民尽数死于罡风烈火之中,如今又出了世子殿下你这么一个人物,你如今年岁满打满算不过十八而,却已然长幽初境,即便是当年神界招揽的剑神刑荆也不过如此,你……”
陵天苏抬手打断了一下:“不是初境,而是巅峰大圆满。”
看到秦浩眼皮狠狠一抽,深深嫉怨,陵天苏抬了抬手,道:“你继续。”
秦浩咽下心中这一口恶气,继续道:“你若是继续成长下去,你的存在必然会让这个世界感到害怕,分明不过人间一枚俗子,却有着比肩生灵的资质,你的修行之路实在是过于顺风顺水了些,所以,北方那场逆流之海,是为你准备的礼物。”
“可是,这是你一人的劫难,凭什么要整个苍生为你陪葬!”秦浩目光怨毒:“四日前,我失败了,成了人人唾骂的乱臣贼子,祸乱朝纲的罪人!可是又有谁知道,我这么做,是为了天下黎明苍生!”
“叶陵!至始至终,该死的那个人都是你罢了。”
陵天苏看着他,忽然笑道:“如此说来,岐山君同我一样,可是她还活着,为何不见你要杀死她,来保全天下苍生?”
秦浩眉目一滞,说不出话来。
陵天苏哈哈一笑,开始朝他的方向走过去:“原来,谁死谁活,不是由天说,而是该由人来说啊……”
秦浩脸颊蓦然一紧,却是陵天苏一只手掌落在了他的脸颊之上,透过指缝的双眼剧颤,尚来不及心生恐惧,一股磅礴大力从那手掌间爆发开来。
他整个人不受控制的被重重砸在地上,身下大地顿时塌陷出一个巨大的深坑,脑袋之下开始流淌出温热的鲜血,他整个脑袋嗡嗡作响,疼得已经开始麻木。
那只手掌还压在自己的脸上,凄冷月光下,那少年的眼瞳蓝幽幽地,仿佛北冥之中不可窥测的深渊大海。
秦浩很显然没有想到陵天苏会忽然出手,甚至不听他将话说话。
他心头开始恐惧,浑身骨骼裂疼难当,心道他难道这是知晓了真相,恼羞成怒?
随即,陵天苏缓缓开口道:“九千年前那场大谕的浩劫不假,你说得却是也对,可是啊……”
覆在脸颊上的手指骤然发力,秦浩仿佛听到自己头骨碎裂的声音。
陵天苏幽漆漆的眼瞳里透出一抹摄人的凉意来:“可是啊,你却上下两张嘴皮子一碰,就将所有的罪与罚算到岐山君的头上算是怎么一回事儿?她的确很厉害,也很懂得战国策论,谋算打仗,可是这就并不意味着她喜欢战火硝烟的味道。她也曾想求一个太平盛世,人人有热粥可食,有冬衣可穿,她彻夜未眠,呕心沥血,换来了一个自己想要的天下。
可是这人呐,永远不知满足,拥有了热粥便会想去夺得更多的鱼肉佳肴,拥有了冬衣,看到富贵华衣也会心生占有之心,拥有了九州还想扩张更多的领土,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一个君王可以为你们带来九州盛世,但是她却改变不了每个人心中的野心。”
陵天苏神色漠然:“以凡躯涉及禁域,引出祸神孽龙的不是岐山君,是你们自己每个人心中的贪婪与对权利的渴求,时隔今日我真的很想说一句,被烧死,你们真的挺活该。”
“你!”秦浩发觉自己一时之间竟是无言反驳。
陵天苏冷笑一声,掌心传来一股无形不可阻挡的力量,侵入他的识海之中。
秦浩目光大惧:“你要杀我?”
陵天苏淡淡道:“岐山君不杀你,我又何必多管闲事替她擦屁股,只不过今日是你自己送上门来的。”
手掌离开秦浩的脸颊,可是秦浩却发现自己丝毫不得动弹,眼眶内,仿佛有着什么东西在被剥离出体。
不是眼球。
秦浩大叫出声,奋力挣扎。
那是比眼球更正重要的东西!
“神征召印!那是我的神征召印!怎么可能会被你夺走!”那张阴戾怨恨的脸,此刻扭曲得十分难看。
陵天苏漠然而立,掌心一吸便将那道神印纳入掌心之中。
秦浩整个人剧烈一颤,昏死了过去。
“既然你不肯露脸,那便由我自己来看看你究竟是什么牛鬼蛇神好了。”陵天苏眼神冰冷地看着手中印记,用力捏在手心中。
天地间还是剧烈旋转,日月星辰落在了脚下,山河大地嵌入苍穹之中。
天地间的景物瞬息万变,陵天苏蓦然抬首,再一只藏冥巨兽上,看到了一个高大伟岸的身影。
他穿着一身古老的祭袍,祭袍上绣着暗色的沧海图纹,看不清是何容貌,因为面上带着一个鸟怪面具,面具上有着尖长的鸟嘴,绘画着古老又什么的红色古老油彩。
在藏冥巨兽的身下,有着一条极长极长的河流,无数河沙之中掺夹着闪烁的星辰,他随手打捞起一颗星辰,脱下手中的鹿皮手套。
看到那人掌心里的印记,陵天苏眼瞳骤然一缩!
罪印!
那是神界之大逆才会印上的罪罚印记,罪无可赦,大逆不道之神灵,为诸神所擒,再以神帝亲自落印,不论是轮回多少世,哪怕是挫骨扬灰,死无全尸,这一枚印记也会永世跟随。
可是,他现在看到,那枚罪印之中,打下了一道神征之召,在随手投入河流之中,继而在手指虚点轻晃,整片河域之中泥沙乱搅,翻天覆地。
他姿态随然的再度取出一颗星石,视若不受一名神尊万年只需落下一道神征之召的规则,再度施施然地落下一印,随之抛入河水之中,顺着沙泥飘入远方。
画面到此为止,陵天苏所见所景飞速消失。
他再度站在了深林之中,低头看着手中这枚印记若有所思。
那副装扮,那个面具,毫无疑问,正是青城祭酒本人。
眼下根据秦浩身上这条线索,可以确定的是,青城祭酒,正是神尊之中的某一位,亦或者荒界之中,三十三天君主之一。
可是,陵天苏能够感觉的到,青城祭酒体内的明星之力远多于暗星之力。
故而,前者的可能性较为大一些。
但也有可能,是为了掩人耳目刻意改变了自己体内两种星域力量的平衡,遮掩身份。
但不论如何,不管是神尊那样的大人物,还是陵天苏极少接触的那三十三名天域君主,都
不是他如今能够比拟的存在。
不过值得庆幸的一点是,此刻的青城祭酒似乎不宜暴露自己的身份,毕竟他的索索所谓,都有违天道法则的力量,甚至他所谋算的都是不为神界荒域彼端神国所能容的大罪。
不论是九千年那场阴谋还是如今海神界的冥海逆流,想来皆是他在暗中操持所为。
他只能够躲在暗处,操控傀儡手中的杀刀,这一点陵天苏倒是不惧。
只是,他十分不喜欢这种不安定因素危险存在,若是有一天,青城祭酒起了必杀之心,无视天道的压制,光是一个呼吸就可以将他以及身边之人彻底毁灭。
如此一算,倒是不得急于找出青城祭酒的真实身份了。
陵天苏屈指一弹,将那神征召印弹如秦浩的眼瞳之中。
不再理会昏迷睡去的秦浩,陵天苏转身踩着沙沙枯叶,离开了这片深林。
面上神色有些凝重。
暗夜已经破晓,可是天际的初阳尚未照耀人间,深林昏暗,最后一抹月光依稀还落在林间竹叶上。
他抬首看了一眼永夜与黎明交替的世界,心绪不由飘至了遥远的古方。
那一年轮回。
他叫齐煜。
是一名被山中神灵捡到的人类弃婴,饮灵山地泉,食山中野果长大。
他在山中修行,山灵万物教会他人类的语言,人类的知识,人类的习俗。
群山之巅,峡谷密林,他出入逍遥,纵横自在,听牧唱樵歌,观山水清音,人间好自在。
他练得一手好灵器,修得一身好道术,是山神最为宠爱的孩子。
竹篱茅舍风光好,松柏群吟,斜阳树下,卧读一卷书,浅尝一口茶,再以一尾锦鲤河寄一纸书信便阀,与天下炼器师共探器道之学。
身在青山,远离世俗,两耳却可听遍世间三千语。
齐煜这一生,有三愿。
一愿识尽天下好人,二愿读尽天下器学书,三愿看尽世间好风水。
他这一生,极为短暂,只活了二十五年所以只来的及完成前两愿,第三愿,他本是想喝第一愿中的一位好人一同完成。
可惜,一出山,便沦为世俗子,沉身苦海,再也无法心无机事,看遍青山绿水。
他认识岐山君的时候,不是在红尘俗世,也不是在帝都皇城。
而是锦鲤口中所衔的一纸会信上。
当时,他足不出户,以锦书游天下,与万人论道器学,不论是天资纵横的名家天才,还是声名远播的一代宗师,皆一一被他论败在了一条小小锦鲤鱼嘴之中。
直至有一天,锦鲤回信,信上笔迹清秀有风骨,凌然有锋意:“若以符入器学之道,当以如何入?”
这个问题在当世而言,在天下炼器宗师眼中,无疑是荒唐可笑的,就仿佛一个门外汉在寻问学识渊博的老者,人类怎样才可以插上翅膀自由地翱翔于天地间这么白痴的问题。
可是,众人万万没有想到每日一纸锦书的齐煜竟然五日没了消息。
第六日,一条红色的锦鲤慢悠悠地游了下来,嘴上含着一纸,纸上写道:“为何要以符入器道?”
举世震惊,但凡是炼器师都会无视的白痴问题,却换来了齐煜君如此严谨的反问。
大家隐隐感觉到事情有些不对劲。
很快,锦鲤另一头回信:“佩剑饮血太饱,怨念积深,日夜剑锋戾鸣,有阴魂附绕,磨损剑锋,器可杀人,却无法镇魂,若以镇魂符入剑,可解每日阴魂鸣泣之扰。”
游河滩上,无数炼器师看得是目瞪口呆,一时之间竟是拿捏不准锦鲤尽头那位神秘客,究竟是器师还是符师还是剑师了,何以字里行间,杀气如此浓重。
不出半日,齐煜回信,信中无内容,只有所有炼器师都看不懂的一道古卷经文。
一日后,那人再度回信:“果然可入,符器当可双修,齐煜君果然名不虚传。”
这般天才与天才之间的对话,旁人是一头雾水。
若是旁人说符器可双修,他们必然会洒然一笑,再好生教育嘲弄一番。
可齐煜君答:“很期待你的剑,能够光耀九州,肃清一切阴邪幽鬼。”
第二日,大谕王朝,太子岐山君剑杀荒域战鬼修罗,手中名剑君羡剑锋含符道山经,化战鬼之戾,一剑破万法,至此名动九州。
但名动九州者,不仅仅是她岐山之名,还有那位山野之中的少年隐世。
他开创的符器双修的先河,至此无数老符师摘了宗师之名,三叩九拜,拜入深山之中,只为拜在齐煜门下,哪怕是一名扫地学生,也毫无怨言。
可无数虔诚符师,皆被山中禁制拦于山外,不可入内,唯有一条锦鲤,悠然如山,信上写道:“得书甚慰,如见故人。吾名岐山,与君相逢,说来惭愧,空有伤人一剑,无甚礼馈,唯一颗诚交之心,不知君可笑纳否?”
齐煜回:“君之诚心,煜已珍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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