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姝缓步来到马车前,就见赵玉松正用怪异的表情看着自己。他眸光晶亮,眉头紧皱,嘴角似要上扬,却因心中顾忌而勉力压抑,反把好端端一张俊脸扭曲得不成样子。
有姝研究过微表情,知道他在努力控制着心中的讥嘲和鄙夷,是因为自己这身打扮?电光火石间,他猛然明白,王氏刚来上京,又能去哪里打听九皇子的喜好?自然唯有拜托妯娌或者派遣仆役。仆役所得讯息皆为口耳相传,与事实大多相去甚远,而那些妯娌素来看不惯大房,又哪里会真心相助?更甚者,她们还会放出假消息,等着看大房笑话。
便是九皇子再心思莫测,作为伴读的赵玉松或多或少也会知道他一些喜恶。王氏派遣的仆役不用想,定会去他院子里扫听。赵氏宗族规矩极重,赵家二房更是治家严谨,旁人都打听到自己院子了,赵玉松不可能毫不知情。
他看见自己之前期待而又憋笑的表情正是源于此吧?自己这身装扮,大约也有他的手笔?思及此,有姝就想把头上的抹额和山茶花取下,却见王氏匆匆跑来,将一个做工精致的荷包仔细别在他腰间,叮嘱道,“娘可警告你,这身衣服不许弄脏弄乱,更不许随意换掉!这可是娘熬了通宵赶制的,一针一线娘都有亲自过目,改日-你加冠还能再穿呢!”
有姝从来不会忽略甚至无视旁人对自己的好。如此珍贵的心意,上辈子,上上辈子,均想要而不可得,今生自然倍加珍惜。故意恶整也罢;惹人耻笑也罢;都随他们去吧,只要娘高兴就好。反正外面那些事,娘不会知道,而他更不会在意旁人异样的目光。
这样想着,有姝缩回手,乖乖应是,仿佛未曾察觉赵玉松的恶意。
两人乘坐马车来到花鸟坊,里面熙熙攘攘、人头攒动,必要下车步行方可。赵玉松沿途一直忍笑,怕被小堂弟察觉,还用玉骨香扇挡着嘴,乍一看真有些浊世佳公子的派头。
有姝也不管他眼神如何怪异,发现王氏果然很懂自己,竟没在荷包里塞香料,而是放了许多松子儿,便捧在手心嘚吧嘚吧地嗑,看上去分外悠闲。两人溜溜达达来到一座茶楼边,就见二楼窗口有人招手喊道,“苍寂兄,这里!”
“来了!”赵玉松浅笑挥扇,施施然跨入门槛。
有姝本也打算跟进去,却见街对面有一位老人扛着一垛糖葫芦在叫卖,鲜红晶亮的山楂看上去十分诱人,更有浓郁的麦芽糖的气味丝丝缕缕传来。上辈子跟着宋妈妈过时,他从没得什么好东西吃,唯独逛庙会时白芍会偷偷给他买上一串糖葫芦。那是他清苦岁月中唯一的甜味,尝过一次就永生难忘。
便是跟随主子过上了吃穿不愁,锦衣华服的日子,他也时不时会买上一支,拿在手里慢条斯理地舔,细细回味往昔甘苦,各种滋味儿亦在心头萦绕,感觉十分奇特。
他将松子儿小心翼翼装回荷包,冲老人跑去,丝毫也不搭理叫喊自己的堂兄。
赵玉松唤了几声便作罢,摇头上楼,只让小厮看着点儿,等人买了东西再带去雅间。
“你那小堂弟今儿个是什么打扮?果然花枝招展、浓妆艳抹么?”
甫一推开门,就有人嬉笑调侃,赵玉松抬头望去,却是定国公府世子薛望京,字子叔,亦是九皇子另外一位伴读。他打趣自己倒还罢了,偏偏用看好戏的目光去瞅坐在上首的九皇子,似乎在故意惹对方反感。
赵玉松不以为忤,只苦笑两声,表示自己也很无奈。他比任何人更要厌恶大房,尤其是差点害得赵家陷入灭族危机的赵有姝。赵家看似钟鸣鼎食,实则早已入不敷出,尤其是承担家计的二房,竟已到了变卖田产度日的地步。他娘的嫁妆本就所剩无几,为了帮大房善后,便又典当出去许多,现在唯剩一个空壳子。
他平时看上什么贵重物件压根不敢开口,心中有怨有恨,却并不如何浓烈。但大房归来那日,竟前前后后拉了十几车财物,而赵有姝更是怎么奢靡怎么穿,什么金贵用什么,还做出一副不谙世事的天真模样,叫他看了只觉扎眼。
十六岁都考不过童生试,这样的废物,也配与自己平起平坐,比个高低?因心中嫉恨难平,又加之父母常在耳边念叨大房如何拖累赵家,如何不着调,如何不顾大局,赵玉松对赵有姝的恶感自然日益增加。
他平时可以不搭理他,偏他要往枪口上撞,竟试图通过自己巴结九皇子,也不看看刻意巴结九皇子那些人最后都是什么下场?被缠得久了,他便在九皇子面前念叨两句,偏被性情放-荡不羁的薛望京听去,这才出了今天这个主意。
一群人一大早就等在茶楼,专为欣赏赵玉松堂弟的丑态。薛望京还带了许多小跟班,聚在雅间里吃茶聊天,嬉笑打闹,唯独不敢去招惹上首那人。
旁人不知九皇子性情如何,他们却略有认知。都说九皇子雄韬伟略,文武双全,日后必然是振兴家国、一统九州之主,然而他们却隐约知道,九皇子秉性十分怪异,这怪异之处不在于他为人严苛、阴晴不定,而在于他对世间万物均不上心。
是的,他不在乎权势地位、金银财宝,甚至不在乎亲人朋友。他漆黑双目总是死寂一片,叫人不敢与之对视,若凝望得久了,不知不觉便会产生窒息之感,仿佛行走在无尽荒野,又或者坠入深渊。上一刻他还谈笑风生、心情愉悦,下一瞬就能面色阴沉、取人性命,你永远猜不到他在想什么,更不会知道他的喜好。
虽然猜不到他喜欢什么,但他厌恶什么偶尔还是会显露一二,正如此刻。他用杯盖轻轻-撩着茶水,沉声道,“听说你那五堂弟也叫有姝?天下间怎么如此多的有姝?”
这个名字早在大明皇朝便是一代传奇。听说威名赫赫的宗圣帝之所以一生未娶,就是因为太过迷恋一位名叫有姝的少年。而他一生创下无数伟业,登基之前的种种磨难亦颇为神异,时人竟将他神化,只觉得他无论做什么都是好的,都有其缘由。也因此,原本对南风颇为避忌的九州大陆,自从宗圣帝一统山河之后便蔚然成风,大行其道。
而男子涂脂抹粉、簪花戴玉的风气也从那个时候开始兴起,及至现在依然未改。无论庶民还是勋贵,对传说中以盛世美颜蛊惑了一代霸皇的“有姝”都充满好奇,但凡家中生下相貌格外出众的孩子,十有八-九会取这个名字。
可惜的是,原本珍藏在皇室中的有姝画像,在九国争霸时被众位皇子瓜分,又在连年战火中焚毁。夏启朝虽然保存了唯一一张,却因年代太过久远,又常常被历任皇帝抚摸,早已墨色尽褪,看不出模样。
有姝究竟美到什么地步,现在已是一个不解之谜。而这赵家老五既然取名“有姝”,可见幼年时模样定然不差。于是有人便凑到窗边,调笑道,“哪个是你五堂弟?指给咱们看看。那可是传说中的绝世美人!”
“什么歪瓜裂枣,也配叫做有姝?”唯有这个时候,九皇子才会显露出真切的厌恶之情,仿佛十分受不了这世上任何名叫有姝的人。这也是赵玉松将有姝带到他跟前的原因。
大房想攀附九皇子?也得看看他同不同意!然而心中恶意再深,他也不会让旁人察觉,以至于看了赵家笑话,于是马上回护道,“我那五堂弟容貌不算绝世,可也不差,看着十分玉雪可爱。”
“玉雪可爱?你是在形容六七岁的孩童?”薛望京拍着桌子哈哈大笑。
九皇子厌恶地皱眉,又问,“听说他有阴阳眼,能见鬼?这世上怎会有鬼神,不过是藏在人心中的龌龊罢了。”
这是明晃晃地指责有姝凭借鬼神之说哗众取宠,心思不纯,言辞间的不屑藏也藏不住。薛望京及众位跟班连连讽笑,赵玉松只得站起身作揖,绞尽脑汁地替五堂弟辩解,面上看着愁苦,心中却十分满意。
想必有姝今日见了九皇子,便再也没机会见第二次,若运气差的话可能会大受嘲讽贬损,从而为人耻笑。
有姝买了糖葫芦,在小厮的指引下寻到雅间,还未推门入内,就听见一道熟悉至极的嗓音。他欣喜若狂,连忙撞进去,却恰恰听见最后一句,便似一盆凉水兜头淋下,叫他心脏连同血液均被冻结。便是过了六百余年,主子对鬼神的厌憎与戒备还是没变。
不,终究有一些东西改变了,他年轻几岁,儒雅俊逸的面庞染上了邪肆与暴戾,原本温润清亮的双眸仿若深不见底的寒潭,没有一丝儿暖和气。他看着自己,就像看着一个素味平生的陌生人,相同的容貌,却掩盖着不同的灵魂,他是主子,却又不是主子。
九皇子他,果然是主子的转世。有姝已能确信这一点,微张着嘴,傻乎乎地叫了一声“主子”,然后迟来的难过伤心,与被遗弃放逐的委屈,齐齐涌上心头。但他拼命忍住了欲脱出眼眶的泪珠。便是过了六百年,他对主子的承诺还是不变,他会小心谨慎地保持与他的距离,决不让自己的特异能力成为他的隐患和困扰。
既已不相识,又何须相认?当一个陌生人,远远看着就好。
当有姝还在发呆时,屋内众人被房门撞开的哐当声吸引,纷纷转头回望,然后愣住。他们万万没想到传说中不学无术的临安府第一纨绔,竟长成这副模样!粉嘟嘟、肉呼呼、圆圆脸蛋、圆圆眼睛、圆圆小-嘴儿,连两边的耳-垂也是圆溜溜的,看上去果然玉雪可爱!就这长相,真是乖巧的叫人心都快化了,即便穿得再俗气,众人也说不出半句刻薄话。
其中又以九皇子最为失态,他手中的茶杯已经打翻,滚烫茶水顺着桌沿浇淋在大-腿上也未能令他回魂。少年甫一入门,他就被他吸走了全部的注意力。说老实话,他的长相算不上绝世,但气质却格外独特,便是再俗艳的衣裳也压不住那空灵之感。他就像一片云朵,一粒雪珠,一滴甘露,悄无声息往你心里钻,待你感觉到甜味去探寻时,却又消失不见。
九皇子既心慌又喜悦,也不知这心慌喜悦究竟从何而来。他完全没办法思考,下意识回道,“主子?谁是你主子?”若少年果真像赵玉松说的那般意图讨好自己,便会顺杆直上,说自己是他主子,自己也就马上应下,从此日日与他为伴。甚好,甚好!
他心情激动,竟又不知为何如此,只一味跟着感觉走。他要有姝,没错,世上唯有他才配叫做“有姝”,其余人等都是赝品!都是该死的赝品!
然而他紧张之下忘了缓和表情语气,这一问竟带上了厌恶的意味儿,不仅赵玉松等人产生误会,连有姝也脸色煞白,眼眸湿-润。这一幕,仿若上一世的重现,倘若主子当面撵他离开,大约也是用这种口气。他已经不想再做他的主子了,无论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
有姝克制住满心难过,讷讷道,“抱歉,草民逾矩了,草民叩见九殿下,还请殿下恕罪。”话落中规中矩行了个礼。
九皇子满腔郁气堵在喉头,差点没被憋死。他面皮涨红了一瞬,才摆手道,“起来吧,坐。”指的却是自己身边的空位。
因气势强盛,就连两位伴读也不敢与他挨得太近,久而久之他左右位置都是空的,绝不许旁人侵占。然而今日却主动相邀,如此异常举动立刻引来众人侧目。但有姝本就不想在他眼皮子底下晃,若非爹娘交代了任务,恨不能现在就回家,于是挣扎犹豫,半天未曾就座。
当九皇子手指发-痒,欲把少年拉到自己身边时,站在他右后方的近侍忽然惊叫起来,“不好了,殿下您被茶水烫到了!”这盏茶是他亲手奉上,究竟烫到什么程度他自然知晓,当即慌了神儿。
九皇子蹭掉一根头发,仲康帝也会大发雷霆、追责问罪,更何况烫脱一层皮。一群人连忙围过去查看,有姝则顺势退后。他并非不担心,也不是不关切,但那又如何?方才主子与众人的对话他听得一清二楚,现在的自己,之于主子不过是个攀附权贵的小人,比上辈子更为不堪。
所以,就让美好的回忆留在心中,再不要去徒增困扰。而且,这份美好现在唯有他一个人记着,说出来也就成了痴心妄想,反被人不齿。有姝默默绕到门外,有一下没一下地舔-着糖葫芦,目光悠远。
当少年走出自己视线,九皇子感觉到前所未有的焦虑,若腰间配有宝剑,恨不能把所有挡道的人全砍了。
“滚一边儿去!”他一脚踹开意欲替自己卷裤腿的近侍,又推开赵玉松等人,急急忙忙追到门外,恰好与舔-着糖葫芦,眼睛又大又圆的少年对视正着。从对方眼里看见面庞扭曲狰狞的自己,九皇子心中一慌,连忙调整状态,转眼又是那个俊美无俦、狂放不羁的天潢贵胄。
“你还未走?”他猝然停步,哑声询问,急如擂鼓的心跳慢慢恢复正常。
有姝点头,垂眸去看他被茶水打湿一片的衣摆,便是极力掩饰,亦不受控制地流露出一丝关切。
心焦如焚的九皇子顿时像喝了琼浆玉-液,满口甜腻腻的滋味儿,还忍不住咂摸一下嘴唇,缓缓笑开了。这个笑容极其短暂,待近侍追出来时,他又变得高深莫测、阴晴不定。
“殿下,咱们还是立刻回宫给太医看看吧?若是烫起水泡可就麻烦了!”近侍已快急哭了,恨不得给主子跪下。
“无碍。”九皇子不以为意地拍打衣摆。
“那卷起裤腿让臣等看一眼也好。”赵玉松十分谨慎,薛望京也跟着附和。
有姝被众人挤开,不得不退到楼梯口。他想了想,觉得今儿是无法完成爹娘布置的任务了。主子这辈子过得十分风光,身边不缺仆从,更不乏谄媚讨好之人,而自己有阴阳眼的事已从临安府传入上京,必然成为他的忌讳。
罢了,回去与爹娘解释清楚,他们会体谅的。去不成扬州,也可以去苏州,大不了去蜀州、贵州,远是远了点,险也险了些,但东西同样好吃。
思及此,有姝捏着糖葫芦兀自下楼,刚走到半路就听后面有人气急败坏地喊道,“赵有姝,本王有准许你离开吗?不告而别,这是哪家的礼数?”
九皇子并不想对少年如此苛刻,但若是不这样做,他如何留得住他?若他果真似赵玉松口中描述得那般谄媚,见了自己就迫不及待地往上粘,恨不能让自己揣回宫去,那倒好了!但他偏偏不是,他眸光清澈而又透亮,全无半点鬼祟心思,他也不嚣张狂妄,反倒胆小的很,被自己一句话就问得差点掉出泪来,那模样可怜至极,更叫他心疼。
他像个陶瓷娃娃,教他恨不能捧在手心,却又似抹了油,一个握不牢就掉落在地上摔碎。九皇子才见他一面,却像认识了几百年,对他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那样熟悉,熟悉到闭上双眼都能把他的每一根头发丝儿描绘出来。
九皇子从出生开始就要风得风、要雨得雨,首次体会到何谓留不住、求不得、看不腻,却又不敢碰的滋味儿。
他想要有姝,竟不知该如何才能将他得到,眼见他欲离开,却唯有恶声恶气才能将他唤回来。有姝胆子小,可能会被吓住,但他已顾不得了。待两人慢慢熟悉,缓缓相知,他会好好待他,叫他明白他也有柔肠百结、深情万千,只要他想,他就能给。
这感情来得如此浓烈而又猝不及防,却奇迹般地没让九皇子感到半点迟疑或纠结苦痛。他从小就知道,想要什么必须去争去抢,否则唯余空梦一场。
若是迟疑间令有姝成为他的一场空梦,那可怕的后果他想也不敢去想。
有姝果然站定,拧着眉头回望,“那我现在与您告辞,可以吗?”
“不可以。”九皇子勉力平复心中的焦躁,招手道,“过来,扶本王去医馆查验伤势。”
“不回宫看太医吗?”有姝小声质疑。街上的医馆哪里比得上太医院?更何况主子这辈子地位显赫,无人敢得罪,自然也无人暗施毒手。
两人你问我答,态度十分熟稔,且九皇子看似霸道□□,实则眉眼间隐隐流露出亲昵温和之态,这是极其罕见的,甚至可以说平生仅见。与他不怎么熟悉的几人尚未觉察,近侍、赵玉松、薛望京,心中却拍过一阵又一阵惊涛骇浪。
这是看对眼儿了?能叫九殿下看对眼儿,必然是夏启朝头一个!薛望京感慨万千,赵玉松却恨之欲狂。没有人比他更清楚攀附上九皇子的好处,他随意抬抬手就能捧你上天,弹弹指却又可以将你打落深渊。
赵家二房正是靠赵玉松与九皇子的关系才逐渐在京中站稳脚跟且蒸蒸日上,若换成有姝得了九皇子青眼,二房现有的一切早晚都是大房的。不,不能让那种情况发生!
当赵玉松陷入焦虑时,有姝已无可奈何地扶住九皇子,一步一步挪下楼。方才还健步如飞的九皇子,现在像断了腿的伤残,整个人趴在少年肩头,做出疼痛难忍的表情。有姝矮了他整整一个头,将人搬到医馆时已汗流浃背,左手却还死死捏着那串糖葫芦,不舍放开。
九皇子暗觉好笑,却将此事记在心中,打算回去后让御厨仔细研究糖葫芦的做法,各种果子各种糖浆均试一遍,好拿出来引逗这贪吃的小子。
有姝忙不迭舔掉快融化的麦芽糖,并不知道有人正盯着自己粉红的舌尖,目中冒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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