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皇子莞尔,把它抱起来,嘴对嘴地亲了亲。恰在此时,大宫女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药进来,温声道,“殿下,该喝药了。”
有姝学过中西医,本就敏锐的嗅觉在变成狗之后又增强百倍,瞬间就闻出这碗药有些不对劲。开中药时必须注意“十八反,十八畏”,通俗点说就是很多中药材是相克的,必须避免出现在同一个药方里。有姝不知道大燕国的大夫懂不懂此类常识,但给主子开药的这位太医显然犯了大忌,竟把好几种相克的药材混在一起,毒性虽轻,但若是常年服用,则会造成身体虚弱,脏器衰竭。
主子本就中了毒,也就越发难以察觉其中猫腻,等到最后衰竭而死,谁又会怀疑呢?有姝又气又急,等宫女走到桌边就猛扑过去,试图把药碗打翻。七皇子本就防着小狗被烫到,不等它扑实,已在半空中将它捞起来,紧紧抱入怀中,脸色吓得惨白。
宫女也被吓了一跳,当即摔了药碗,惊叫后退。所幸药汁并未溅到人,而是浇淋在地上。
“殿下,您烫着没有?这小狗太顽皮了,您还是把它退回去吧。您身体本就不好,再被它折腾几下又该病倒了。”大宫女躲开地上的药汁,跪下劝说。
“本宫该如何做,用不着你来吩咐。立刻把这里打扫干净,免得烫到有姝。”七皇子一面下令一面仔细检查小狗的身体。
宫女欲言又止,却被他锐利如刀的视线逼退,不得不出去喊人。见殿内没有外人,有姝立刻挣脱主子怀抱,跳到地上,假装舔-了舔药汁,然后摇摇晃晃走了几步,最后翻着肚皮和白眼,躺着不动了。
他动作十分滑稽,惹得七皇子低笑连连。
有姝无奈,只得爬起来再表演一次,这回走了点心,装死之前发出几声悲鸣,还伸出半拉舌头。
七皇子猛然收敛笑意,目中阴云密布。有姝知道他应该看懂了,连忙走过去用前爪扒拉他衣摆,发出吚吚呜呜的安慰声。
“吓着你了吗?抱歉。”沉怒之色瞬间退去,变成柔情满溢,他把小狗捞起来轻轻拍抚,低不可闻地道,“这碗药有毒?”
有姝忙不迭地点头。
七皇子不吭声了,双目渐渐放空,也不知在想些什么。相信一只小狗的判断,常人定然会认为他已经疯了。但问题是,有姝并非普通的小狗,它很聪明,七皇子甚至能够断言,它比绝大部分人都要聪明,它还对自己忠心耿耿、一心一意,不相信它,又能相信谁呢?
当主子沉默时,有姝并不敢乱动,怕打断对方思路。他同样也在思考下毒的人会是谁。按理来说主子已经残废,没有资格继承大统,向他下手有何意义?谁又能从中得利?
“是母妃。”当这三个轻飘飘的字眼落入有姝耳里时,他着实愣了许久。
七皇子双目幽深,已完全看不出半点情绪,附在有姝耳边,一字一句缓缓道,“是母妃。倘若我死了,老八就有资格继承大统。她和老八,大约是世界上最不希望我活着的人,况且这双雪殿已完全在她掌控之内,她想让我生,我就能生,她想让我死,我就会在最合适的结点死去。”
双生子不能继位,这是一切罪恶的根源,甚至于当年所谓的“代父受过”,现在想来也处处都有母妃的影子。他中毒瘫痪,皇贵妃白绫赐死,其母家株连九族、大皇子贬为庶人、皇后禁足失宠,没人落得好下场,唯独从不显山露水的母妃一跃封妃,及至现在依然圣宠不衰。
“难怪父皇许久不来,我就会大病一场,难怪……”七皇子音量越来越低,双手越勒越紧。
有姝吃痛,却舍不得挣扎,转过头轻轻-舔-舐主子青筋暴突的手背,眼里泛出泪花。主子所遭受的一切,都是因为他放弃了星王之位的缘故。他本该高高在上、法力无边;本该是斗数之主,万王之王,现在却沦落成阴毒妇人手中的工具与傀儡,而这妇人还是他的亲生-母亲。
他心中该如何悲痛,又如何愤怒?但他却一丝半点也不能表露出来,因为双雪殿里的所有人都是慧妃的眼线,他们时时刻刻监视着他,让他在适当的时间病倒,甚至死亡。
这哪里是一座宫殿,而是一间死牢,主子莫说自保,竟连独自走出去的能力都没有!有姝心痛如绞,抱住主子的手掌呜呜哭起来,泪珠把脸上的绒毛打湿,看上去极为可怜。
在绝望悲愤之际,还有一个小生命能为自己痛哭,七皇子犹如钢刀剐过的心立刻痊愈了。他把脸埋在有姝背上,低声安慰,“乖,不哭了。我们会没事的。”话虽这么说,他一时间却想不出摆脱困境的办法,唯一的念头便是:幸好有姝长得如此可爱,若是我死了,别人定然愿意收养它。
子不言父过,换成母亲也是一样。身为儿子,却怀疑母亲向自己下毒,在没有确凿证据的情况下告到父亲那里,父亲会如何作想?尤其此处乃皇家,与普通家庭完全不同,可以没有温情、慈爱,却少不了怀疑、猜忌。更何况慧妃既然敢下毒,定然已布好局,最终的结果未必会牵扯到她,反而很可能为她铲除一个敌人。
七皇子痛恨自己的无力,尤其当他想到:在未来的某一天,有姝会像依偎着自己这般,依偎在另一个人怀中,心脏就开始抽痛。他为什么要把有姝送给别人抚养?为什么不能好好活着,好好照顾它?
一股极其强烈的求生的*从心底升起,令七皇子迅速振作起来。他把有姝举到唇边亲吻,坚定道,“别怕,我会保护好你的。”
“我也会保护你!”有姝呜呜回应,两只肥肥短短的前爪抱住主子俊美的脸庞,勉强算作一个拥抱。
恰在此时,大宫女领着两个太监进来了,命令道,“把地上的药汁擦干净,再烧一些香片熏一熏。”末了双手呈上一碗药,关切道,“殿下,奴婢重新熬了药,您快趁热喝了吧。”
有姝哪里会让她得逞,又想扑过去,却被主子死死摁在怀里,只能发出充满敌意的吠叫。
“放那儿吧,本宫等会儿喝。”七皇子拿起《山海经》翻阅,脸上毫无异色。
殿下素来老成持重,从不抗拒喝药,宫女不疑有他,放下碗出去了。两个太监擦干药汁,又烧了香炉,也齐齐告退。七皇子这才端起碗,却不知该往哪儿倒。窗外就是走廊,宫女太监来往不断,发现地上水迹与浓浓药味,立刻就会警醒。笔洗、落地花瓶、恭桶等物每日都有人打扫,发现药汁定然上报,也就打草惊蛇了。
七皇子放下碗,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若是有一副强-健体魄,他何至于此?方才还说能照顾好有姝,现在看来全是笑话!他双目赤红,指尖发抖,表情看上去又愤怒,又颓然。
有姝也开始痛恨自己是只臧袖犬,若变成藏獒,早就跑去甘泉宫把慧妃咬死了。他急得团团乱转,看见角落的衣箱,顿时有了主意。他冲主子吠叫,然后抬起爪子指了指箱子。
七皇子心有灵犀地道,“你想把药倒进衣服里?”
有姝点头,正欲跳下主子膝头,却被捞了回去。七皇子转动轮椅来到衣箱前,取出一件较厚实的黑色外袍。所幸他不喜宫人伺候,一应琐事能自己做的绝不假他人之手,以至于双雪殿内的家具都很低矮,令他伸手就能够着,否则现在只能“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主宠两个把药汁倒进衣袍里,乍一看,竟半点不觉异样,只是味道有点奇怪。但七皇子常年受病痛折磨,殿里本就处处飘着药味,故而并不惹人注意。有姝抬起两只前爪一通乱舞,又张开嘴叼-住一片衣角,假装朝门外走。
七皇子早就看明白了,却故作懵懂,令他又表演几遍,等到他脑袋打结,在地上滚来滚去,哼哼唧唧时才强忍笑意,“你是不是让我把衣服团成一团,好让你晚上叼出去扔掉?”
翻着肚皮的有姝一跃而起,疯狂点头。
七皇子以拳抵唇,轻咳两声,又问,“你打算扔哪儿?认识路吗?”
有姝像乌龟一样趴在地板上,四肢划动,做了个游泳的动作。
“你想扔在双雪殿后面的荷塘里?但问题是你这么小,这包衣服你叼得动吗?”
有姝抬起一只前爪拍打胸脯,表示自己很强壮。他腿变短了,跑动的速度大受影响,但一身力气还在。七皇子被他可爱的动作频频逗笑,又不能当面笑出来伤害他的自尊心,只好把衣服团成一团,系牢,递到他嘴边尝试。
一件外袍折好之后竟然比自己还高大,有姝叼得动,却根本叼不起来,只能又拖又拽,费了老鼻子劲儿。七皇子暗笑不已,等他累得吐舌头了才把衣服藏进床底板,笑道,“不麻烦你了,明日我把衣服收进书箱,一块儿带去上书房,再找机会扔进湖里。”上书房附近有一个人工湖,比双雪殿的荷塘大得多,衣服在水里浸泡一会儿药汁就散了,即便被人发现也没什么。
有姝这才大松口气,泄愤一般咬住衣服,左右摆动脑袋撕扯,惹得七皇子低笑连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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