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昊天目不转睛的盯着眼前的赵无忧,这个病秧子确实不简单。她一动不动的坐在那里,却又似窥透了一切,把所有人都赤条条的看在眼里。
在赵无忧的眼里,恐怕所有人都得摘下面具。
赵无忧轻咳两声,“酒虽好,却不可贪杯,五公子以为呢?”
“能否贪杯,还得看自己的酒量如何。”钟昊天道,“不知道赵大人,能喝多少?”
“不是我能喝多少,而是你能给多少。”赵无忧瞧着杯中佳酿,“五公子恐怕还没明白我的意思,能替我喝酒的人多了,你这一点点,也只能算是杯水车薪。”
钟昊天握了握手中的杯盏,“既然赵大人如此坦诚,那在下就直言不讳,不绕弯子了。敢问赵大人,如何才能合作?”
赵无忧含笑望着他,眸光清冽而幽邃,“那就要看五公子,有多少诚意。”
“你想要什么?”钟昊天问。
“这你不用管,你只要告诉我,你有什么便是。”赵无忧起身望着波光粼粼,负手而立。风过衣袂,白衣书生,消瘦却又不失体美。
“我要的东西,怕是有些难。”钟昊天道,“这七星山庄里的,有我母亲的遗物,我一定要拿回来。只不过,赵大人确定要做这为难之事?”
“我这人最喜欢做的,就是为难自己。”赵无忧凉飕飕的回头看他,“易得之事易失去,难得之事难失去,不是吗?”
“是一串佛珠。”钟昊天凝眸盯着赵无忧。
可惜,赵无忧的脸上没有半点情绪波动,看不出一丝一毫的喜好。身居高阁,没有半点贪婪之气。这般的翩翩公子,如何能将她与执掌风云的朝堂大臣联系在一起?
“佛珠?”赵无忧挑眉,“这倒是不错的,到时候可否一观?”
“不是所谓的金银财帛,也不是什么传世奇珍,赵大人还感兴趣吗?”钟昊天问。
赵无忧凝眉,“家母吃斋念佛,我这厢借花献佛的事儿也不少。难道五公子在京城的时候,没听过在下亲自前往东厂,为母亲挑选佛珠一事?”
钟昊天面色一紧,“你如何知晓,我来自京城?”
“靴面上的祥云蜀绣,出自京城的四海布庄,且四海布庄的物件,都是天下独一无二,没有双份不可复制。据我所知,四海布庄没有分号,五公子不是从京城而来,就该是京城有友人在居。能送衣物鞋袜这样贴身之物的友人,怕是不多吧!”赵无忧撩开竹帘,漫不经心的说着。
“你的眼睛真毒。”这是钟昊天的总结陈词。
赵无忧无奈,“不好意思,天生的。我若不毒,被毒死的就会是我。”
朝廷,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
钟昊天深吸一口气,“你如何帮我?”
“我帮你当庄主,你便能得到你想要的。”赵无忧迎着微光,这金陵的天气还真是说变就变。前两日大雪冻得半死,这两日温暖如春,越发舒坦了。
“你该知道,以我的身份不可能当上庄主。宋氏一族不可能承认我,我当年与母亲是被逐出山庄的,人尽皆知……”说到这儿,他顿了顿,没有继续说下去。
赵无忧低头轻笑。
“你笑什么?”钟昊天的脸色不是很好看。
“我笑你自卑心太重。”赵无忧挑眉。
被人一语中的的戳中心思,对一个男人而言,是件很难堪的事。钟昊天抿唇不语,冷冷的别过头去。
“堂堂七尺男儿,自己瞧不起自己,你还想让谁看得起你?”赵无忧斜睨一眼,尾音拖长,“嗯?”
钟昊天沉默。
“如今自身荣耀,皆是自己所属,何以要依附他人,何以要自卑人前?”赵无忧冷笑,“你既然是来了你母亲的遗物而来,就该光明正大,理直气壮的出现,何必要躲躲闪闪,反倒落人口实呢?”
他无言以对。
“话到了这儿,再说下去也没什么意思。还望五公子好好考虑一下,有些东西瞒得住别人瞒不住自己。”赵无忧意味深长的笑着,瞧一眼外头的天色,“告辞!”
语罢,她不紧不慢的离开。
钟昊天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没有挽留。
走出去甚远,素兮疾步迎上,“公子没事吧?”
“我能有什么事?如今七星山庄的人巴结我还来不及,怎么可能伤我。”赵无忧想着,这也是有好处的,至少下次迷路她吼一声就会有人带她回房,也不需过多解释。
“五公子——”素兮道,“说了吗?”
“半真半假,压根没说实话。”赵无忧斜睨她一眼。
素兮一怔,“那公子呢?”
“他没有诚意,我便只好陪着他兜圈子。反正承诺这东西对我而言,只不过是一句话罢了!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可也没人作证呢!”赵无忧轻笑,“横竖闲来无事,陪他玩玩罢了,不撞南墙不回头,我等着他撞个半死再来找我。”
素兮蹙眉:撞半死?
“那……如果是其他人来找公子麻烦呢?”素兮问。
“照单全收。”赵无忧笑了笑,“越乱越好。”
孙子曰:利而诱之,乱而取之,实乃诡道也。
这么大一个宋氏家族,定居金陵城多年,根基深厚。若不乱起来,又怎么能露出空隙让她钻呢?所以,赵无忧觉得自己有事没事,就得添添乱。
毕竟人的欲望是无极限的,有了欲望就有软肋。
很显然,赵无忧是个心想事成之人。
老大刚走,老五还摇摆不定,夜里又来了七星山庄的老二。
二公子小心翼翼的进了西厢,进来的时候,赵无忧正在左右互搏,自己跟自己下棋。素兮在旁边候着,也不理睬二公子,只莞尔笑道,“公子布的棋,真叫人看不懂。”
“都被人看懂了,就不叫布棋,而是叫拆棋。”赵无忧笑了笑,一直盯着自己的棋盘,“二公子坐吧,这是七星山庄,何必与我这客人太过拘泥。”
这么一想,倒也对。
二公子是主,赵无忧怎么说都只是个客。
坐定,二公子低眉望着棋盘里的棋局,“公子喜欢下棋?”
“不喜欢。”赵无忧淡淡然回答。
倒是把对方给惊着了,他面色微恙,“既是不喜欢,为何还要如此专注?”
“正因为不喜欢,所以才要好好的学,免得来日有人拿我不喜欢的来,惹我的厌烦。”赵无忧白子落下,“二公子有什么事吗?”
对方没有吭声,赵无忧这才抬了头。
入目所见,倒是个俊俏的公子。面冠如玉,剑眉星目,只这眉宇间凝着淡淡的忧郁,平添了几分难解愁绪。他穿着青竹色的长衫,不似寻常江湖中人的一身戾气。
换句话说,他身上没有一丝杀气,倒是多了几分文人雅士的书卷气。
他坐在赵无忧跟前,那神情仿佛多年未见的故友,稔熟之中透着无言的默契。
有那么一瞬,赵无忧想着,他们差不多是一类人。
善于隐藏自己,而后不择手段的去争取,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越是安静的人,越危险,这种生存法则,走哪儿都适用。
赵无忧慢条斯理的将手中的棋子放回棋盒,却见他拿起了黑色的棋子,不紧不慢的落了一子。见状,赵无忧也不拒绝,开始于他对弈。
棋盘里,生死对决。
棋盘外,各自心肠。
素兮在旁伺候,对于下棋,她还真的不太懂。
不过素兮不懂,不代表穆百里也不懂,然则一个太监下棋,瞧着也不太雅观。所以太监变了心肠,换成了跟刘弘毅的比肩同行。
知道穆百里不喜欢太嘈杂的地方,刘弘毅特意挑选了安静的茶楼。
“刘城主美意,本座心领了。”穆百里端着杯盏,浅尝辄止。
“七星山庄毕竟人多眼杂,我担心督主不习惯,是故——”刘弘毅环顾四周,“这地方极为安静,绝不会有人打扰,督主可暂且在此地歇息,等明日我腾出庄子,让督主住在七星山庄最近的地方。”
穆百里没有理睬,微光里,长眉入鬓,这浓墨重彩的脸上没有半点情绪浮动。骨节分明的手,轻轻的端着杯盏,低头啜饮时,不慎让茶露凝了睫稍。抬眸间,流光倾泻,眸光似笑非笑。
刘弘毅面色一紧,穆百里的杯盏已经落在了桌案上。
他口吻微沉,“刘城主似乎没弄清楚本座的喜好。”语罢,他突然起身,抬步离去。
“督主?”刘弘毅一怔,他自问小心谨慎,在穆百里到来之后,把一切能做的都尽量做到细致。这金陵城里的防卫,以及各种安置,他都不敢有所差池。
可现在是怎么了?
“千户大人,这——”刘弘毅追问。
陆国安冷飕飕的斜睨刘弘毅一眼,“刘城主,督主最不喜欢底下人自作主张,何况城主还敢做督主的主张。”他冷哼一声。
刘弘毅脊背寒凉。
“我真的不是这个意思,烦劳千户大人替我美言几句。”刘弘毅作揖。
陆国安道,“督主的心思,当下属的岂敢随意揣摩。左不过看在城主一番美意,我不妨给督主提个醒。督主奉命而来与赵大人同行,是故……城主懂了吗?”
语罢,陆国安转身离开。
与赵大人同行?
刘弘毅眸色微凝,似乎有些听懂了。
天磊上前,“城主,该怎么办?”
“东厂什么时候也有了忌惮?”刘弘毅不太明白,这穆百里执掌东厂,杀人如麻,何时有过怜悯何时有过忌讳?赵无忧不过是一介病秧子,怎么有这么大的能耐,连穆百里都降服了?
还是说,穆百里打算在那病秧子身上,图谋什么?
赵无忧,到底想干什么?
天磊凝眸,“许是忌惮丞相府罢了!”
“赵嵩出使,穆百里何必忌惮赵无忧这个黄毛小儿?”刘弘毅深吸一口气,“赵无忧,真的那么难对付?以至于穆百里要费这么大的心思。”转而问,“查清楚了吗?他们到底所为何来?”
“京城还没有消息,大约还要几日。”天磊垂眸。
刘弘毅沉默,穆百里喜怒无常,今日得罪了他,势必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回去的时候,暖暖已经睡了。
杜玉娆竟然不在屋子里,刘弘毅心下一惊,急忙四处找寻。
湖心小筑的杨柳树下,纤瘦的女子蜷着身子,紧抱着双膝,一个人静静的坐在那里。风吹过那干枯的杨柳枝,荡开波光粼粼,倒映着那张极是美丽的容脸。此刻的杜玉娆,有着不属于她这个年纪的沉默寡言。
刘弘毅缓步上前,褪了外衣与她披上。
仿佛惊了她的宁静,她骤然惊惧的盯着,突然出现的他。
“夜里凉,出来也不多带件外衣。”他在她身边坐定。
杜玉娆正欲起身行礼,却被他伸手拦住,“你喜欢这儿,我陪你多坐回。”
“城主日理万机,还是早点回去歇着吧!”她垂眸,仍是那一副无波无澜的样子。
“你就那么不愿意跟我在一起吗?”刘弘毅问,“你娘的死只是个意外,我当时并不想……”
“我困了!”她起身,行了礼转身离去。
“玉娆!”刘弘毅喊了一声,突然从身后圈住她,“我是真的喜欢你,不要这么对我。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
杜玉娆敛眸,也不挣扎,只是微微绷直了身子,“我去陪暖暖。”
他将脸埋在她的肩胛处,滚烫的呼吸透过她的衣衫,熨烫着她的肌肤,“我们再要个孩子吧!”
“暖暖只是个意外。”她低语。
“我想有第二个意外。”他深吸一口气,“可以吗?”
她掰开他置于自己腰间的手,不曾回头看他,径直离开。
“四年了,你还爱着他?”刘弘毅动了气,“无论我做什么,无论我怎么哄着你,你的心里始终只有那个男人,是吗?”
杜玉娆走了,刘弘毅一拳砸在柳树上,顷刻间皮破出血。
回到房间,杜玉娆才发觉自己的身上,还披着刘弘毅的外衣。
关上房门,抱着他的外衣,她静默无语的坐定。指尖轻柔的拂过衣服上的纹路,这件衣裳还是她三年前给他做的。她还记得,当时他是那样的高兴。
一针一线,她做了整整半个月。
当时做得有些小,他便愣是给饿了好几天瘦下来,然后穿着这件衣裳走到她跟前,与她笑说她何其有先见之明。
她纵然不谙世故,也知道他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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