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小小的人造空间站里, 人们在尖叫奔逃,不祥的浓云冉冉升起,张牙舞爪的烟尘吞没了一切。
周六恍惚了一下, 以为是正在遭受袭击的第七星系实景, 然而随即, 他看清了空间站里简陋的建筑和街道, 那陈旧的模样无端熟悉,他有些茫然地想:“怎么, 第七星系也这么破破烂烂的吗?”
而那说不出的熟悉感开始一下一下地撞着他的心脏, 几秒后,周六几乎能听见自己胸口传来的杂音。
记忆开始从噩梦里惊醒。
不,这是……
视频上, 一个破败的小商船从枪林弹雨中跌跌撞撞地冲出来,拼命将两个并排的小生态舱向远处甩出去,紧接着就在密集的火力中化为齑粉。
这场景是他无数次午夜梦回时, 挥之不去的——
宇宙黑得看不见希望,两个连在一起的生态舱里藏着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好像漂流瓶里的两只小虫, 他们无法交流,只能透过巴掌大的小小窗口,看见彼此相依为命的脸……直到一枚打偏的导/弹擦过女孩的生态舱。
生态舱刹那失去了平衡, 男孩在剧烈的旋转中昏天黑地, 他挣扎在生态舱的平衡液体中, 看着旁边的生态舱尾部开裂, 大量的营养液像天女散花一样被甩出去,气压急剧变化,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心爱的女孩痛苦地挣扎,小脸紧贴在小窗之后,又慢慢地凝固在那里。
完整的生态舱为了自我保护,不管他怎么痛苦地说“不”,还是将损坏的一半做脱离处理,那是他第一次目击生死。
从那以后,他没有了身份,没有了来历,没有了本来的名字,变成了可笑的“周六”。
周六浑身的血凉了下去,汗毛跟跟倒竖:“你是谁?”
可是对方没有回复。
周六的双手不住地哆嗦,他所乘坐的机甲扫描到他的异状,自动弹出了医疗舱,医疗舱跟前跟后地碍事,差点把周六绊倒,他气急败坏地冲医疗舱大吼一声:“走开!”
他三步并两步地冲到机甲自带的分析电脑前,可是第八星系,茫茫星海,一个人藏在暗处,怎么找呢?周六文化水平不高,小机甲的智能程度也非常有限,他尝试了几次,都无法定位对方信号来源,只知道是来自星系内的某个地点。
“妈的。”周六打开个人终端,准备联系随军的工程队。
就在这时,给他发视频的人再一次发来信息:“如果我是你,我就不会那么相信身边的人。”
周六:“你什么意思!你到底是谁!”
“你第一次听人提到‘女娲计划’的时候,恐怕是在八星系自卫军里吧,是不是听听就算了?你全家被卷进‘女娲计划’,并因此而死,你对此居然毫不知情。你跟着他们跑腿,却什么都不明白,我的天哪,世界上竟然有这么傻这么天真的人……年轻人,我都看不下去想告诉你真相了。”
周六牙关紧锁,脑子里一片空白。
“我就要离开第八星系了,我知道你在第八星系与域外交界处,我给你的方向发一个远程通讯的密钥,你在通过下一个跃迁点的时候就能读取。想知道就来找我吧,年轻人。”
巧的是,周六刚刚接到远程通讯的密钥,马上就进入了秘密航道的一个跃迁点,密钥立刻被激活,机甲询问周六,是否联通远程链接。
周六的手一哆嗦。
跃迁点加密和远程通讯的原理,陆必行带着工程队给他们这帮文盲大兵科普过,具体细节,周六听得一知半解,但入伍这么久,起码的常识他是有的——
现在第八星系通往域外的跃迁点基本都已经被引爆,只留下了一条供自己人进出的秘密航道,这条秘密航道中,每一个跃迁点都经过加密,外人扫描不到,想要靠运气碰,在无边的宇宙里,就算他们实现光速,那也几乎是不可能搜到的。
但是,在有大致方向的情况下,如果有人在很近的地方——通常是同一个星系内——给他发远程信号,信号仍然有很大的可能性粘附在加密的跃迁点上,只要没有人接通,那么这个跃迁点依然是安全的,而一旦有人通过密钥接入这个信号,跟对方建立了双相联系,那么加密跃迁点暴露的风险将大大提高。
周六想:“这人是不是欺负我读书少,想诈我暴露秘密航道的坐标?”
他有些警惕起来,立刻删除了这个险恶的密钥,接着,用机甲通讯频道呼叫启明星通讯站,想寻求技术支援。
通讯站迟了片刻才有人接听,因为现在战事太复杂,各种信息潮水似的往通讯站里涌,工程部的值班员都忙疯了,连实习生都被抓来做记录工作,接通周六的“实习生”,正好是陆必行的学生薄荷。
此时,第七星系第一批难民刚刚穿过七八星系之间的跃迁点,图兰这边早已经准备好了安检通道,只放非武装星舰入内。
最后一架星舰冲过跃迁点的时候,尾部是烧着的,像个断尾逃生的蜥蜴,逃出来的时候,他们曾经眼睁睁地看着身后的同伴被海盗追过来的导/弹吞没,来不及做任何反应,只能没命的往前跑。
“我操,这是来传递火炬的吗!”图兰骂了一句,她直接展开精神网,强行夺下着火星舰的驾驶权限,立刻脱离了星舰的着火部位,几乎是刚刚脱离成功,大火就引发了爆炸,自卫军的机甲围成一圈,同时撑起防护罩,挡住爆炸的能量与碎片。
图兰:“拦住那艘星舰!动力系统失灵了,没法自主制动!”
两架机甲应声而出,一左一右地伸出捕捞网,被失控的半截星舰一起拖了出去。
“气压异常反应,气压异常反应——”
更要命的是,在这失控的半截星舰机舱里,机身不知什么地方损坏,气压正在不断下降,远程掌握着星舰驾驶权的图兰试图检修未果:“什么玩意!这星舰上是供了个林静恒吗!”
她打开广播,飞快地对星舰上的乘客说:“诸位,由于星舰机身损坏,目前气压正在不断降低——安静!听我说!现在你们立刻到星舰最底层,那有一部分备用生态舱,别挤!让老弱病残先走!”
机舱里的乘客们一开始听说机身损坏,都慌了,争先恐后地要往星舰最底层冲,互相冲撞推搡,有人摔了,摔倒在地的人双手护住头,难以描述的巨大绝望当头压了下来,突然崩溃似的嚎啕大哭起来。
这哭声仿佛有某种穿透力,瞬间感染了整个机舱。
图兰简直火了:“怎么还有功夫哭!你们……”
“大家听我说!”这时,一个坐在后排的老人突然越众而出,他大概以前是个管理人员,有一小撮人自动围在他身边,老人亮出嗓子喊了三遍,周围的人也不断地试图安抚同伴,很快,成了混乱里十分显眼的一盏“灯”,老人扶着机舱站直,“我是塞班——新更名为和平星一号卫星城的市长,诸位都认识我,大家都跟着我走,我们既然能从海盗的包围里逃出来,怎么会轻易死在这,不是都有人来救我们了吗?”
这时,两架机甲已经被半截星舰拖出了几百公里,同时狠狠制动,星舰的大部分功能都是苟延残喘状态,这一强行制动,仿重力与平衡系统立刻失灵,所有人都乱七八糟地飘了起来。
老市长一把抓住机舱顶上一个扶手,大声说:“抓住旁边人的手和脚!”
人们迅速伸出手脚,以最快的速度拉住了旁边的人,转眼织成了一张巨大的人网,老市长须发花白,已经感觉到了呼吸困难:“我喊一、二,大家一起往下移动——”
图兰默默地关了广播,隔着精神网,她看着这些人好像长在了一起,凑出了千手千脚,奋力地挣扎,奋力地想活下去,因为太过虔诚,几乎有了某种神性。
拖住星舰的机甲上迅速伸出对接通道,训练有素的士兵穿好宇航服鱼贯而出,紧随其后的是医疗舱与大批的生态舱。
图兰突然叹了口气,移开目光,望向跃迁点的方向,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对身边的人说:“我要是在林将军回来之前把跃迁点炸了,陆老师不会跟我翻脸吧?万一他黑进我的个人终端,把我的裸/照贴得满世界都是怎么办?”
旁边下属心想:“说得跟要脸似的,你还在乎这个?”
图兰兀自发愁道:“但是我这么个性感尤物,万一不小心火了,还得分他广告费……我自己好不容易长的脸和身材,凭什么要分他广告费,太冤了,要不然到时候我还是自己放吧。”
旁边的下属有点听不下去了,违心地安慰道:“林将军还没有下令,卫队长,你先别太悲观。”
图兰摇摇头,脸上的嬉皮笑脸沉淀下来,她叹了口气:“到了这个地步,他不会不管第七星系的。”
下属不明所以地抬头看着她。
“他不是第八星系的保安队长啊。”图兰喃喃地说,“他是白银要塞的总负责人,联盟最后一位上将。”
不管他说什么,不管他怎么憎恨联盟,他就算到了生命的最后一秒,还是会尽最大努力,安排好这两个星系。
这仿佛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的。
哪怕联盟不认他,哪怕那些人千方百计地想要他的命。
乌兰学院可能是个洗脑学院吧。
“卫队长,陆校长过来了。”
“怕什么来什么。”图兰一翻白眼,想了想,她转头对身边的下属低声吩咐了几句,然后若无其事地接通了陆必行的通讯,“我就知道,但凡长得帅的,没有不跟我心有灵犀的,正想找人去叫你呢,快点,这么多外星系难民怎么安排,总长不在我做不了主,你赶紧过来管管!”
“这就到,”陆必行早看见了混乱的局面,上了图兰的指挥舰,他利索地疏通航道,整个八星系的航道图都在他心里,陆必行大致一扫现场情况,给各行星和基地负责人打了几通电话,他人缘好效率高,十分钟就解决了难民的去向,这才转向图兰,“林什么时候回来?你告诉我一句实话,我没有湛卢主体的权限,他不肯给我同步信息。”
图兰盯着他看了几秒,推了一杯咖啡在陆必行面前。
“本来不该告诉你,但我这个人是很讨厌说瞎话的。”图兰想了想,斟词酌句地说,“我估计将军自己恐怕就没打算从这边进来。”
陆必行脸色蓦地一变。
图兰一伸手按住他:“先别急,他已经给过我准确通知,说是会绕路到域外方向回来。陆校长,既然他自己这么说了,你也放宽心好吗,如果林静恒都不能让你放心,这世界上就没有人靠谱了。”
陆必行心烦意乱地把咖啡杯拿起来,想起了什么,又放下了。
图兰察言观色,把咖啡杯接过来,自己喝了:“我不怕告诉你,就没打算想干涉你的决定,还怀疑我给你下药吗?钓凯子我都不用这么下三滥的手段,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陆必行尴尬地干咳了一声,没好意思告诉图兰,这下三滥的手段都是她们老大展示给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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