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因为性格相投,孙策和郭嘉有着超越其他人的默契,但这次却没得到响应,多少有些意外,稍微一想,却释然了。
汉代儒学大兴,读书人不管是哪门哪派,儒家学问都是要接触的,《论语》《孝经》是入门科目,再深入一层就要读经,《春秋》在汉代社会有着后人难以想象的影响力,哪怕是没读过《春秋》的人也难脱其伦理规则的限制。
但儒家学问的根基在人伦,由父子而君臣,父子在先,君臣在后。孔子建立儒家的时候还是春秋时期,那时候虽然有天下共主周王,却和后世的皇帝有着本质的区别。所谓君之君非我之君,臣之臣非我之臣,君臣关系相对比较松散,合则为君臣,不合则为寇雦,只要程序正义,没人会有什么意见。父子则不同,这是与天俱来的血缘关系,无法更改,优先于君臣关系。所以伍子胥复仇,世人谴责他的只是掘墓鞭尸,而不是引吴伐楚,原因很简单,楚平王有错在先,伍子胥为父兄报仇,天经地义。
汉代秉承遗风,认为父子先于君臣,孝在前,忠在后,虽然出于现实利益,君权已经稳固,但至少在道义上,父子关系还是优先于君臣关系。后来曹丕问群臣,君父各有重病,只有一丸救命药,是该救君还是该救父时,邴原毫不犹豫地直言救父,曹丕也只能表示认可。
这个故事如何解读,说法不同,但是公认的道德层面,父子先于君臣是没什么疑问的,所以郭嘉才会答得这么直接,而没有把孙策的话当成笑话。事实上,这件事也不能当笑话,不管你私下里如何认为,在公众面前,你还得尊重民意。
孙策原本也没什么君主意识,充其量就觉得自己是个小老板、包工头,也没指望别人为忠而弃孝,对郭嘉的态度不仅没有反感,反而觉得可贵。
“奉孝所言甚是,是我一时失言了。”
郭嘉颜色缓和了些,却还是提醒道:“将军位高权重,一言一行,万众瞩目,还是应该谨慎些。”
孙策笑了一声。是啊,一不小心,自己也是万众瞩目了。只是他有些不习惯,这样的话由张纮来说很正常,由郭嘉嘴里说出来却多少有些意外。看来这件事真的不容小视,否则郭嘉不会这么严肃。
孙策自我反省的时候,关家父子已经哭成一团。关毅悲伤过度,未老先衰,视力不好,凑在关羽脸上看了又看,喜道:“长生儿,听说你做将军了?为父甚是喜欢,已经在祖茔前上香,禀告先祖,告诉他们你为关家争光了。”
关羽洪亮的哭声顿时停住,心虚地看着关毅。“父亲,你……听谁说的?”
“孙将军,那个很年轻的孙将军。”关毅很欣慰,拍着关羽的肩膀。“他那么年轻,又不读书,都能做将军,我儿长生如此雄壮,又通晓《春秋》,自然也做得。”
关羽登时闹了个大红脸,好在他本来脸就红,不注意也看不出来。他转头看了一眼孙策,这才发现刘备被他扔在地上,疼得脸都变色了,孙策却笑盈盈地站在一旁看热闹,心里恼怒,扶着关毅走到刘备面前,隆重介绍。听说是关羽的父亲,刘备连忙行礼。
关毅凑到刘备面前看了又看,又道:“足下既是我儿长生之君,敢问身居何职?长生既是将军,足下定是更大的将军了。”
“啊?啊,啊。”刘备哭笑不得。他现在别说是将军了,连伍长都不是,就是普通一卒。
关羽咬着牙,走到孙策面前,拱拱手,咬着牙,切着齿。“多谢将军。”
孙策坦然接受。“云长,人常言三十而立,你也该成家立业了。令尊一把年纪,你就算不能让他看到你光宗耀祖,也不能让他白发人送黑发人,看着关家绝后吧。以后交战小心些,莫逞匹夫之勇,说不定哪天真能统万人,做一军之将。”
关羽吸了一口气,又缓缓的吐出来,颜色不知不觉的多了几分恭敬。他身如折磬,行了一个大礼。
“多谢将军。”
看着关羽弯着腰,缓缓退出几步才转身离去,神态难得的温顺,郭嘉暗自挑了挑拇指。“将军这釜底抽薪之计用得好。”
孙策搓搓手。“可惜我暂时去不了涿郡,要不然把刘备、张飞的家人也接来,那就有意思了。”
——
回到洛阳,孙策来到太尉府,准备向朱儁交差。朱儁不在前堂办公,却在后院,而且是在内室,卫士说太尉病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好。孙策急着回豫州,没时间在洛阳多待,推开卫士,直接闯进了后院。
后院冷冷清清的,连人影都看不到一个,孙策快走到病房前,听到脚步声的文云才匆匆赶出来,挡住孙策的云路。“太尉身体有恙,不能见客。将军有什么话,交待给我就行。”
从浚仪回来,朱儁就一病不起。老人家受的打击不轻,几天之间就像老了十岁,行将就木。孙策为此很担心,如果朱儁就这么气死了,他不仅无法向孙坚交待,谋划了很久的计划也会付之东流。
“你?”孙策笑笑。“文仲流,不是我看不起你啊,有些事,你可以代劳,有些事,你还真担待不起。”
文云笑得很客气。“将军说得对,我也知道我能力有限,不过太尉有令,我也不能不遵啊。”
“如果我能救太尉,你也拦着我?那我就走了,太尉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可别怪我翻脸。”
孙策说完,作势要走,文云却不敢让他走,连忙赶到他面前,张开双臂拦住,苦笑道:“将军,你要是真有好办法,能让太尉站起来,我就算被太尉责骂也认了。可要是你又有什么……”
文云很纠结地看着孙策。他又不傻,朱儁病倒至少有一半原因是因为孙策,再让孙策胡说八道几句,说不定直接把朱儁气死。
“放心吧,我真要把太尉气死了,家父不得打死我?”
孙策拍拍文云的肩膀,转身入室。文云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只好站在门口,苦着脸,看着朱儁。朱儁卧在床上,挥挥手,示意文云退下。文云派人送来茶水,掩上门,悄悄地站在门外。
“说吧。”朱儁闭上眼睛,连看都不想看孙策一眼。
孙策也不着急,在病榻前入座,慢条斯理的整理了一下衣服。“朱公,我马上就要回豫州了。临行之前,有几句话想跟你说。不过,我说这些话之前,想请朱公告诉我朝廷为什么突然取消了勤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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