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修扭着脖子出了门,同时不忘张开双臂,伸缩五指,活动一下因握笔过久而有些僵硬的手指。侍从骑士就在门外,杨修接过马缰,纵身一跃,像燕子一般轻盈地上了马,却看到路对面停了一辆车,赵温弯着腰,站在车门口,张着嘴巴,瞪着眼睛,呆若木鸡。
杨修皱了皱眉,抬腿滑下马背,来到赵温面前,拱拱手。“赵公,你怎么会在这儿?”
赵温用手托托下巴,回过神来,一边拉杨修上车,一边歪着头打量着杨修。“德祖,你什么时候练就如此好骑术?”
杨修这才明白赵温惊讶什么。这也难怪,跟随孙策之前,他都是坐车的。四世三公的贵族公子,含着金钥匙出生的继承人,年纪轻轻就名闻京师的名士,他怎么可能像个武夫一样骑马。不过跟着孙策时间久了,他的工作负担越来越重,乘车远不如骑马来得方便,他也只能赶鸭子上架,练习骑马。
“骑马又不难学。”杨修轻描淡写的说道。平时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可是在赵温面前,他又觉得有些丢脸,不自觉的拉了拉衣摆,后悔没有带一件儒衫出来。“赵公,见过孙将军了?”
“见过了,说了几句话,我下午一直在葛陂四周,简直……”赵温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不知道怎么说才好,只得揪着胡须,长吁短叹,连连摇头。一不小心,拽下两根花白的胡须,疼得他直咧嘴。
杨修见了,略一思索就明白赵温在叹息什么。葛陂边有军营,有工坊,军营里的将士在操练,工坊里的工匠在忙着打造军械,紧张而有序。孙策虽然没有身临前线,但他却时刻关注着几个战区的一举一动,再加上辽东、关中不时有消息传来,一天至少有十来批斥候入营。赵温站在官道上,几乎每个时辰都会看到几批人,能感受到战前的紧张气氛。
“是不是觉得太忙碌了,没法适应?”
赵温眯着眼睛,瞅了杨修一眼。他的确有这感觉。说起来,他也是做了一辈子官,做过散官侍中,也做过公务繁忙的郡丞、太守,但他从来没有像孙策的部下这么忙过。他吃过晚饭就来等杨修,一直等到深夜,换作平时,他都睡了一觉又醒了。
“忙,的确是很忙,不过最让我意外的不是你们忙,而是失礼。”
杨修愣了一下,随即笑了。“羽林卫?”赵温下午在葛陂四周转,肯定看到了在葛陂里游泳的羽林卫。即使蜀人混杂夷风,赵温也未必能接受这种离经叛道的事。“羽林卫是在练兵。”
“就算是练兵,也不能这样啊,这和蛮夷有什么区别?”赵温感慨不已。“这孙家父子出身寒微,又是吴越杂处之地,不晓礼仪,你出身高贵,怎么也不提醒提醒?这男女同浴,成何体统?还有,这羽林二字也是能随便用的?”
杨修沉默不语。他也对这些不满,但他也没办法,孙策根本不理他。他甚至找袁权说过这件事,也没有回音。面对赵温的质问,他不知道怎么解释。儒门的责任就是教导君主守礼,但他只是一个主簿,不是王佐。孙策的王佐是郭嘉,是庞统,藐视礼法、放荡无行是他们这些出身一般的士子的通病。有这样的人在孙策身边,孙策又能好到哪儿去。
“赵公,你大半夜在这儿等我,不会是为了这件事吧?”
赵温一愣,这才想起自己的来意,连忙清了清嗓子。“德祖,你说的那句话,我没太听明白,你能详细解释一下吗?”
杨修哭笑不得。就为这事?赵温也算是务实的人,怎么眼界这么窄。他是怎么一路从关中走到南阳的,形势这么明显,他还看不懂?他想了想,解释道:“赵公,孟子说过,两军交争,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你从入关到现在,应该见过不少人,你觉得这些人和袁本初麾下的那些人有什么不同?”
赵温若有所思。他这一路走来,首先看到的是徐庶,最近看到的杨修,这些都是二三十岁的年轻人,最长的张纮、张昭也不过四十出头,精力充沛,行事果断,甚至有些不计后果、不择手段。袁绍是什么样的人?他年近半百,恐怕没精力像孙策这样练兵,也没办法像孙策这样夜以继日的处理事务。他身边的那些人大多养尊处优,也没几个人能吃得了这样的苦。
当然,更重要的一点是袁绍身边那些人背后都站着不同的家族,都有自己的利益考虑,要多方权衡,不像孙策麾下的这些人大多出身寒微,没什么好顾忌的,一心跟着孙策攻战,建功立业。
赵温轻轻叹了一口气。“袁本初从容半生,拼勇斗狠,的确不如孙氏父子。”
杨修暗自发笑。赵温还真是嘴硬啊,到现在还不肯面对现实,这又岂是拼勇斗狠这么简单?不过他没有戳破赵温的掩饰,毕竟要给前辈长者留点颜面。
“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坏事。”杨修慢悠悠地说道:“袁本初不臣之心已明,若非公孙瓒据于北,孙将军夺东南,荀文若又建迁都之策,避其锋锐,朝廷已是覆巢。袁绍败了,也算是朝廷去一心腹大患。短期内,州郡割据,纵有人想改朝换代也没有足够的实力一统天下,贸然行事只会沦为众矢之换,招致群起而攻。对朝廷来说,又多了不少斡旋的机会。”
赵温微微颌首,同意杨修的看法,随即又叹息道:“可是关中大旱,人口流失,朝廷根基已空,如何能复兴,连粮食都要受制于人?”
“形势当然很严峻,不过比起新莽居摄,眼前的形势要好多了,至少还有赵公、令君这样的骨鲠之臣,陛下虽然年少,却聪慧过人,有明主之相,比孺子强出不吝千万倍。只要君臣同心,励精图治,中兴还是有希望的。关中粮食紧张,豫州何尝不是?这一战纵能取胜,豫州也会元气大伤,无法再进,只能休兵殖谷。如果不能取胜,孙将军甚至可能会放弃豫州,退守荆扬。”
赵温松了一口气,再次点头。“是啊,豫州无险可守,百战之地,这一点大不如关中。”他想了想,又笑了起来。“德祖,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但有一句,你还没说。不论孰胜孰负,对陛下来说都是机会。”
杨修瞅瞅赵温,也笑了。“是啊,希望陛下能抓住这样的机会。”
“有一件事,也许是机会。”赵温挪了挪,向杨修靠近了些,把孙策想以粮食换东观藏书的事说了一遍,最后问道:“德祖,你觉得可行吗?”
杨修十手交叉,换在腹前,仔细想了想。“事急从权,我看行,只要……”他莞尔一笑。“赵公愿意背负这骂名。”
赵温已经想了一下午,此刻见杨修赞同,他抚着胡须,轻笑道:“如果能为大汉中兴出一份力,些许骂名有什么可怕?我只担心名望不足,所以,我想与令尊一同上书。”
杨修一愣,苦笑道:“赵公,你这可有失长者风度。”
赵温哈哈大笑。他伸手按在杨修手上,轻轻拍了拍。“德祖,为了大汉,委屈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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