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建就像一根刺,不仅扎在了天子的心里,也深深地扎进了韩遂的肉里。
枹罕离金城不算太远,韩遂是真的不知道还是装作不知道?如果是前者,那还可以说他疏忽,最多不过无能。如果是后者,那问题就大了,大得足以让他说不清。
韩遂识相的闭上了嘴巴。这时候不能辩解,越辩解越麻烦。不过他也不紧张,不愿意让天子在凉州滞留太久的人不是他一个。西征本来就是赌博,随时可能翻盘,现在回去就是最好的结果,真的开战,且不说能不能保证粮草的供应,有多少人真愿意卖命才是最大的问题。那些世家豪强、羌人首领是冲着天子的赏赐来的,捧捧场就算不错了,为他冲锋陷阵,先得看看有没有好处再说。
刘晔轻咳一声。“陛下,枹罕不过一县,不足与辽东相提并论,区区一个宋建也不值得陛下亲征,派一将奉命讨伐即可,或许陛下车驾未过陇山,宋建之首就悬于北阙了。”
天子目光闪动,沉吟了片刻。“谁能出征?”
刘晔看向韩遂。“凉州多名将,征西大将军是凉州名士,交游广阔,想必有合适的人选,何不推荐一两位才俊,统兵讨平宋建?”
天子转头看着韩遂。韩遂心中明白,这是刘晔给他出的难题,也是他自证清白的好机会。他拱手施礼。“陛下,刘令君所言甚是,宋建小丑,不值得陛下亲征,请容臣斟酌片刻,一定给陛下一个满意的答复。若是不能,臣当亲去,斩宋建首级,报效陛下知遇之恩。”
“那就辛苦韩卿了。”天子微微一晒,眼中掠过一丝失望。吕小环策马奔了过来,脸蛋红扑扑的,一开口说话,嘴边便飘起雾汽。“陛下,这就回去了?”
“天色不早了。”天子挤出一丝勉强的笑容。
“我还没射到什么像样的猎物呢。人太多了,猎物都被吓跑了。”吕小环转身一指远处的山峰。“我要去那边山坡上看看,你去不去?”
“明天再说吧。”天子皱了皱眉,有些不耐烦了。他很宠吕小环,否则也不会陪她出来打猎,可是今天真没兴致。
吕小环正待再说,身后的一名女骑士咳嗽了一声,吕小环立刻闭上了嘴巴。女骑士叫王异,是郎中赵昂之妻,随赵昂见驾时与吕小环一见如故,便成了吕小环的几个女伴之一。她骑射不如吕小环精通,但为人聪慧,通晓诗书,又不失英气,只比吕小环大两岁,吕小环非常信赖她,形影不离。
天子看了王异一眼,微微点头,以示嘉勉。有王异在吕小环身边时时提醒,天子省了不少心。王异躬身还礼。吕小环也发现天子情绪不高,没敢再放肆,跟着天子拨马回城。韩遂落在后面,与那些人轻声商量着什么,也听不清楚,只看到那些人有的漠然,有的摇头,还有的冷笑,一脸的不屑。
天子虽然没回答,却感受到了身后的气氛。他裹紧了熊皮大氅,轻声说道:“子扬,你真觉得这些人可以讨平宋建吗?”
刘晔跟在天子身边,落个半个马身。“陛下,宋建不过是疥癣小疾,不足挂齿。但枹罕在山里,现在又是冬天,大雪封山,道路不通,实在不是征战的好时候。陛下如果要亲征,也要明年春天,可是几万大军集结于此,关中万一有事怎么办?孙策已经逼降了公孙度,很快就会回中原的。他此刻送这样的消息来,用心之险恶不言而喻。”
“可是……”天子咂了咂嘴,还是有些不甘心。“兴师动众的西征,一箭未发,如何能证明朝廷尚有中兴之气?与其如此,不如安坐关中,还省了那么多钱粮。”
“不然。”刘晔伸手一指。“陛下到了凉州,看到了凉州的天地,凉州的百姓,这就是收获。有汉四百年,二十四帝,陛下是第一个真正踏足凉州的天子,这足以证明陛下对凉州的重视。”他又指了指南方。“此地不仅是秦人兴起之地,也是汉水发源之地。秦人以牧马而兴,筚路蓝缕,创业艰难。高祖在汉中韬光养晦,一出而天下惊。如今陛下不畏艰险,亲至凉州,有识之士皆知陛下之志向,何愁大汉不能中兴?”
天子没说话。他知道刘晔不希望他在凉州滞留太久,他也知道自己说不过刘晔,但他还是不甘心就此班师。这叫什么西征?简直是自欺欺人嘛。孙策一战而平辽东,半个幽州已定,如果刘备能从袁谭手中夺回涿郡,幽州就算是平定了。朝廷要不要信守承诺,封孙策为王?既然宋建称王,朝廷都无可奈何,那孙策称王岂不是也可以接受?
天子心里很乱,说不出的烦躁。
刘晔看得清楚,不紧不慢地接着说道:“自然,陛下演兵讲武数年,又来到禀金气之烈的凉州,一箭不发就走的确有些可惜。且帝王之术恩威并施,不宜有所偏废,宋建是一个不错的目标,可以一试身手。”
天子的眼睛亮了,转头看着刘晔。
“用兵有道,不可轻战,多算者胜。陛下不妨将宋建看作一个真正的对手,而不是一个坐井观天的妄徒,想想当如何排兵布阵,如何筹集粮草,如何运筹帷幄,依照兵法实践一遍,当作出关之前的一次校阅,也看看麾下诸将的能力,以便心中有数。”
天子明白了刘晔的意思,露出会心的笑容。“还是子扬思虑周全,我有些轻率了。”
刘晔语重心长的说道:“陛下,兵者,生死之地,可轻率不得啊。”
——
天子接受了刘晔的建议,郑重其事的考虑宋建这件事,立刻发现要讨平宋建并不轻松。
首先,宋建在山里,那里的形势究竟如何,他并不清楚。他有地图,可是地图是地图,地形是地形,这中间的区别之大绝不是想象就能想象得能到的。这一路走来,他见过太多的险关、要塞,爬过山坡,涉过河流,已经领略到了行军的辛苦。作战时,这些辛苦只怕还要加倍,绝不是说几句话就能克服的。在不清楚地形的情况下出击,这是兵家大忌。
其次,现在是冬季,凉州本来就不富庶,韩遂筹备了大半年,才准备足够的粮食接驾。从韩遂的态度来看,他显然没有作战的准备,没有粮食,怎么作战?
最后,这里是凉州,凉州有叛军,自然应该由地方官先出面平叛,而不是直接由天子出手,否则未免小题大作,让人笑话。再说了,那么多凉州人加官进爵,现在也该看看他们的本事,看看他们是不是配得上这分荣耀了。平时说得一个比一个能耐,上了战场看他们还有几分成色,又有几分忠诚。
宋建既是磨刀石,也是验金石。
天子越想越觉得刘晔所言有理,将这个任务先交给韩遂也是非常正确的决定。韩遂是征西大将军,是凉州士人的首领,这件事如果都解决不了,他还有什么脸色做征西大将军,享受三千户的食邑?
刘晔跟在天子身后,感觉到天子的高昂情绪,心里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孙策这封奏疏太阴险了,天子在凉州多留一天,就增加更多的变数。原本西征的计划就是到凉州走一遍,并不是真正的战斗,朝廷的实力他一清二楚,能出来走一圈已经是不容易了,对付一些实力弱小的小部落也没什么问题,真要大战却无异于自找麻烦。
宋建既然能建国,而且这么多年都没人找他麻烦,自然有他的倚仗,要么是易守难攻,要么是大军行动不便,如果是随便就能灭了,不知道有多少人想拿他的首级换战功呢。
天子亲征,万一攻则不克,岂不是更丢脸?所以,天子亲征之前至少要搞清楚宋建真正的实力,绝不能轻易出手。要么不打,要么就必须取胜,朝廷经不起哪怕是微不足道的失败。
孙策的这一份奏疏很轻,却有可能夺去大汉中兴的最后希望。
刘晔心里沉甸甸的。他有一种感觉,这份奏疏不会是孙策唯一的手段,还有更多的麻烦正等着他们。天子能不能平安的回到长安,现在谁也不敢打包票,一步踏错,就是灭顶之灾。他作为天子的智囊,西征的主动推动者,肩上的担子很重。
刘晔有点明白荀彧的担心了。他们要担心的绝不仅仅是现实的困难,还有孙策那个对手。现实的困难是可控的,孙策是不可控的。与这样的对手较量,尽量不要给他机会,谨慎才是王道。
想到荀彧,刘晔忽然心安了些。荀彧虽然反对西征,一度建议天子退守益州,最后却还是接受了现实。以他的性格,很可能做了一些补救安排,否则他不会这么安心。现在麻烦来了,他至少要知道荀彧有没有安排,又有什么样的安排。他们必须抛弃所有的分歧,集中所有的力量,才有可能度过这次危机。
回城之后,刘晔一面与韩遂、马腾、吕布等人商量,一面建议天子将当前的形势通报荀彧,询问荀彧的建议。
天子欣然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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