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志才强撑着安排了一些事,体力不支,冷汗涔涔,只得让彭羕扶他去休息。辛评走之前,戏志才特地关照了一件事,让他抽时间去拜访一下来敏。
辛评心领神会,一口答应。来敏是南阳世家,开国元勋,与刘焉有旧,在曹操收复益州的过程中有劝谏刘焉之功,本该重赏,只是来敏自恃身份,目无余子,不太看得起曹操这个阉宦之后,一直没有主动来见曹操。戏志才有才,但他的经学水平一般,也不喜欢来敏这样的儒生,乐得耳边清静,这几年一直井水不犯河水。
但来敏弃家来益,坐吃山空,这两年日子过得并不好。他的学问虽然好,脾气却不好,与益州世家相处也不愉快。辛评是颍川名士,还算和来敏谈得来,在戏志才面前为来敏说了几句话,提醒戏志才,来敏的姊夫是黄琬,他的姊姊不久前已经去了太湖与黄琬团聚,如果他在益州待不下去,回了南阳或者干脆也去依附黄琬,对曹操的名声不利。
戏志才一直没理会,现在却让他去拜访来敏,自然是松口了。
辛评回到自己的官廨,考虑了一番,带上侍者,出了州牧府,径直来驿馆寻来敏。来敏初来益州时,因为刘焉的关系,借住在州牧府里。后来绵竹失火,刘焉搬到成都,随即败亡,曹操成了益州之主,来敏不能再住州牧府,就买了一座宅子。来敏出身富贵,手脚大惯了,这座宅子花了不少钱,在成都也算是有些名声。来敏又好客,从中原来的名士、儒生一时没有住处的,他都请到家里来做客,一住就是几个月、大半年,甚至有住下就不走的。
辛评赶到的时候,来敏正和河南人孟光谈论学问,旁边坐了几个儒生。见辛评进来,来敏放下了手里的书。“别驾大驾光临,不知有何指教?”
“指教不敢当,却有些事要请教。”辛评知道来敏的脾气,倒也不见气,笑眯眯地入了座,挥了挥手,侍者上前,将一大卷纸摆在来敏面前。来敏瞥了一眼,没有动,只是狐疑地看着辛评。
“敬达,这是孔文举最近论述王莽的一些文章,你可曾看过?”
来敏笑笑,对辛评的亲近不予回应。“略知一二。”
“敬达以为,谁更有优势?”
来敏抚着修剪整齐的短须,似笑非笑。这个问题不太好答。孔融的学问、文章都比路粹强,但讨论王莽对所有的儒生来说都是一个棘手的事,不太好说。从忠君的角度来说,王莽自然是逆臣,是篡位的巨奸,尤其是当前为朝廷张目的形势下,王莽更是要讨伐的对象。可是从儒生的角度来说,王莽却是践行儒家圣王政治的先行者,虽然他失败了,但儒生当年曾为之摇旗呐喊,现在也不可能全盘否定。所以在这个问题上,孔融未免自缚手脚,反不如路粹放得开,攻势凌厉。
“这是最新的文章?”
“是的,不过成都离长安太远,最近的一份也是半个月前的。”
“那我可得看看,我看的还是两个月前的文章。”
辛评没有逼得太紧。他知道来敏不太好回答,作为开国勋贵之后,他不可能支持孙策效仿王莽,作为世家子弟,他也不可能认同孙策有效仿王莽的资格,否则也不会滞留益州。就连当初刘焉有谋逆之意,他都是强烈反对的。
“文章要看,但不能仅仅是看,不平则鸣,敬达就不打算发声?”
来敏一边翻看着报纸,一边淡淡地笑道:“怎么,曹牧也打算在益州开印坊,办报纸?”
“敬达有意赐稿吗?”
辛评笑盈盈地看着来敏。曹操效仿孙策,在各郡县建学堂,兴教育,但郡学、县学的教师大多被益州本地人占据,来敏也不肯屈尊纡贵,去竞争一个郡学祭酒,就连州劝学从事都没兴趣,结果一犹豫,所有的位置都有了人,他就算肯也没机会了。辛评想帮他,却也不敢轻易动益州人的利益,想来想去,觉得还是请来敏主持报纸比较妥。这个职务不是官职,没有定员,谁的文章好就用谁的,不存在排挤谁的问题。
对曹操来说,来敏如果愿意发声,对内可以打压益州人,对外可以抬高声望,一举两得。对他辛评来说,既为来敏争取到了谋生的机会,也为曹操解决了实际问题,同样是一举两得。
来敏考虑了片刻就答应了。写文章不存在丢人的事,更何况是为朝廷辩护。他人在成都,却对南阳的事并不陌生,知道南阳郡学这几年学风大变,学者公开发表自己的学术观点,甚至在报纸上打笔战是常有的事,不仅不俗,反而很雅,邯郸淳、胡昭与辽东祭酒管宁的隔空争论已经是读书人最喜欢谈论的逸事,他早就想投身其身,而不是作壁上观。
况且他也需要有经济收入,再这么下去,他这座宅子就保不住了。发行报纸,不仅他个人有了生活来源,与他交往的儒生也有了谋生的机会。
辛评一点也不意外。他随即说到当前的困境。面对孙策的两路进攻,益州的形势非常紧张。他希望来敏能为曹操执笔,写一封奏疏,请朝廷调集更多的兵力围攻孙策,减轻曹操的压力。来敏的家世、名声出类拔萃,他为曹操发声,朝廷不会掉以轻心。这不仅是为了曹操,也是为了益州。
来敏知道这个好处不会没有条件,考虑到欠辛评一个人情,不能不给点面子,再加上辛评说得也有道理,益州如果被孙策攻破,倒霉的不仅是曹操,对朝廷也非常不利,便答应了。
辛评满意而归,将来敏所拟的奏疏给戏志才看后,稍微改动了一下,派人送往长安。
——
长安的气氛很紧张。
黄忠攻占房陵,全歼庞羲率领的一万援兵,上庸城已成孤城的消息传到长安,朝廷为之震动,就连荀彧、刘晔都有些慌了神。
黄忠、周瑜两路进军益州,一受阻于房陵,一受阻于清浪滩,双方对峙一年,未能前进一步,对朝廷来说无疑是一个好机会。劳师远征却受阻坚城之下,消耗甚大却一无所获,这无疑是好战必亡的最好注脚,同时也证明孙策并非不可战胜。既然房陵、清浪滩都能凭地利守住,关中更毋须担心。强弩之极,势不能穿鲁缟,冲风之末,力不能漂鸿毛。只要朝廷能沉住气,中兴的机会也许就在眼前。
这一切美好的幻想在突如其来的战报面前碎了一地。虽然上庸的得失还没有确定,但房陵被攻破,上庸也未必能独全。无援不守,无粮不守,如果吴懿不能及时增援,上庸的陷落不过是迟早的事。
针对这种情形,朝廷是否是派兵入汉中助阵就成了很多人讨论的重点。汉中如果失守,朝廷失去了益州,形势将进一步恶化。也有人担心,本来曹操进攻荆州,牵制孙策是他个人的事——至少表面上如此,朝廷从关中出兵,那就和孙策撕破了脸皮,正式与孙策决裂,孙策会不会放弃益州,集中兵力来攻关中?
大臣们争论不休,天子也莫衷一事。最近的事情变化太快,他有些应变不及。除了汉中的战事,河南的战事也让他脸上无光。袁谭攻入河南,收复洛阳,朝廷为袁谭加官进爵,结果转眼之间,袁谭退兵,鲁肃重夺旋门关,洛阳的形势又恢复了原状,得利的只有袁谭,朝廷却被狠狠抽了一耳光。
天子很丢脸——他觉得自己被袁谭耍了,更绝望——孙策的实力超出了他们的估计,形势比他们预期的还要严峻。黄忠能在汉中战场取得这样的进展,周瑜也可能在武陵战场取得突破。如果其他方向没有进一步的动作,牵制孙策的兵力,益州很可能被孙策拿下。真到了那一步,朝廷失去了益州这个粮仓,孙策天下三分有其二,中兴就彻底无望了。
是立刻与孙策决裂,奋力一击,还是放弃这最后的机会,听天由命,成了天子必须面对的抉择。
来敏的奏疏来得正是时候,天子反复考虑,决定主动出击。别人是靠不住的,命运只能掌握在自己手里。只有自己正面击败孙策,才有可能扭转形势,证明大汉火德不衰,朝廷还有中兴的机会。错过这个机会,不仅益州有可能落入孙策手中,人心也将背弃朝廷。
新野来家不是普通的世家,来敏也不是普通的读书人,他是勋贵的代表,一旦这样的世家子弟对朝廷失去了信心,朝廷将全面失去关东。就算能守住关中,他也只是一个蛮夷之君。
太傅皇甫嵩、太尉士孙瑞当即表示反对。朝廷刚刚恢复了一点元气,只能防守,不宜主动出击。一旦战败,关中必然崩溃,再无收拾的可能。还是再等等,让袁谭、刘繇等人从两翼发起攻击,牵制孙策的兵力为佳,朝廷不宜亲自出面。
荀彧也表示反对,只有刘晔、杨阜等人支持天子。尤其是杨阜。他对天子说,朝廷可以信任凉州人,不仅是关中的凉州人,还有并州、河东、弘农的凉州人。当年段煨等人随徐荣入南阳,屠南乡、顺阳,又被孙策全歼近两万精锐,与南阳人的仇恨无解,与孙策的仇恨也无解,他们绝不会愿意看到孙策问鼎天下。孙策封王以来,贾诩一直没有任何行动,不久前还赶走了蒋干,与孙策划清界清的心意甚明,只是贾诩等人不相信袁谭,所以不敢出兵罢了。如果朝廷出兵,以凉州人为主力,必能对孙策造成极大压力。一旦孙策不支,不用朝廷号召,袁谭、刘繇也会一哄而上,分食孙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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