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策举着酒杯,站了起来,含笑四顾。
“在座诸君,有的是宿儒前贤,有的是当世英才,有的是未来的栋梁。朕以江东寒门武夫,十余年而有今日,离不开诸君的提携、辅佐与激励。放言之前,先敬诸位一杯,以表感激之情。”
孙策举杯齐胸,环顾一周,一饮而尽,然后将杯底亮出。
“请!”
众人举杯,齐声道:“谢陛下。”纷纷举杯,一饮而尽,然后目光炯炯的看着孙策。他们有一种预感,今天的致辞,很可能又是一篇重要文章的基调,就像当初他在南阳讲武堂的士之三重境催生了蔡琰的《士论》,开始了一个新时代一样。
有人上前,为孙策满上酒杯,孙策端着杯子,起身离席,来到周瑜面前。“公瑾,可记得初平二年秋天,你我离开舒县之时?”
周瑜起身,拱手还礼。“此生难忘。”
孙策又来到黄忠面前。“汉升,可记得你我初会于鱼梁洲之时?”
黄忠早已起身,举杯笑道:“自然记得。当日一遇陛下,允为五羊皮教尉,十二年而封侯拜将,臣时时梦回,简直不敢相信。得遇陛下,臣三生有幸。”
孙策点点头。“是啊,一晃十二年了。当时情景,历历在目。请二位与朕共饮此杯,纪念这十二年的战斗岁月。二位将军,请!”
周瑜、黄忠眼眶湿润了。他们是最早追随孙策的将领,被付以进攻益州的战事,数年未能见功,名次、爵位都落后了,多少有些遗憾。如今孙策致辞,第一个还是想到他们,让他们非常感激。
“陛下请!”
三人相视而笑,举杯一饮而尽。
孙策再次满杯,来到庞德公、庞山民父子面前。“庞公,山民,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
庞德公抚着而笑。“自然记得,陛下当年英姿,臣记忆犹新。”
庞山民笑道:“当年若不是挨了陛下一拳,臣岂能有今日?终生不敢忘。”
孙策大笑,众人也跟着笑。孙策说道:“朕当时年方十七,初生牛犊不畏虎,放肆直言,幸得庞公不弃,多有教导,方有今日。感激不尽,请满饮此杯。”
庞德公、庞山民大有脸面,与孙策一起喝了一杯,欣然入座。
按照相识的顺序,孙策与在座的文武一一饮酒,或一二人,或三五人,共叙当年初见情景,恩恩怨怨。开始时,众人尚不觉得异样,后来便不禁惊讶于孙策的记忆,深受触动。十几年前的事,有的连当事人自己都忘了,他却记得那么清楚,可见这么多年,他一直记在心里,从来忘却。
一圈酒喝下来,孙策至少喝了三十余杯,面色微红,稍有醉意,却步履不乱。他回到主席,再次环顾四周。“诸君,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十二年了,一些人走了,一些人老了,一些人长大了。即使朕如今贵为天子,也无法阻止光阴流逝,回到过去。此诚人生之无奈,虽古之圣人亦不能免。秦皇汉武求仙问药,虽属可笑,亦不乏可悲。”
众人心生戚戚,频频点头赞同。人生在世,最无奈的便是光阴,纵使天下至尊至贵之人,又有谁能逆围光阴,反老还童呢。所谓安期生之药,终究是虚无缥缈之事,谁也没真见过。
“人生如此,世事又如何?”孙策顿了顿,提高了声音。“当尧舜之时,文明不过三河,如今之华夏,南及大海,北及大漠,东至日出之地,西至流沙,纵横万里,焉能效三代之治,复古人之政?”
孙策这一声运足了中气,如同黄钟大吕,字字入耳,听得每个人都心神一震,陷入沉思。
孙策看向人群中的荀彧,大声叫道:“荀文若,荀大夫!”
荀彧正在沉思,忽然听到孙策叫自己,连忙起身。“臣在。”
“当日朕与你以弈道论治道,今日想问你一句,能因弈道太繁而减少棋道吗?”
荀彧几乎不假思索。“自然不能。譬如有人,久居一室之内,自觉无所不知。忽一日出门,见识了天地之大,纵使惊惶,纵使不安,也不能退回室内,闭门自守,自欺欺人。”
“甚善!荀大夫不愧当世智者,士之楷模,不仅有不忘旧主的操守,更有打破陈规的勇气。”孙策举起酒杯,大声道:“朕敬你一杯。”
荀彧鼻子一酸,险些落泪。原来孙策一直知道他的心思,却从来没有戳破,而是耐心地等他回心转意。
“谢陛下!”荀彧举杯,一饮而尽,一大半酒倒是洒在了胸前。
孙策重重的将杯子顿在案上。“先贤有言: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又云:唯易不易。世事如光阴,往者不可追。史可鉴而不可复,你我君臣,当鉴古而不泥古,时时以创业开拓之精神,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步步向前,积跬步以致千里,而不可图一时安逸,生退却之心。诸君以为然否?”
众人纷纷点头,七嘴八舌的说道:“陛下所言甚是。”
“陛下所言,亦是臣之所想。”
“然!陛下所言,字字在理,正当如此。”
孙策重新站了起来,高高举起酒杯,一字一句地说道:“愿我君臣,以盘古开天地、大禹治洪水之精神,继往圣之绝学,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有意者,请共饮此杯!”
众臣听得热血沸腾,轰然应喏,起身举杯,齐声道:“臣等愿与陛下共力,以盘古开天地、大禹治洪水之精神,继往圣之绝学,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
“干!”
——
成都,北门外,送客亭。
曹操与曹昂并肩而立,看着天际起伏的山脊,一声轻叹。“子修,这一次去汉中,你一定要早做准备。孙策登基之后,必然大举西进,此乃我父子生死存亡之际,不可大意。”
曹昂拱着手,沉默不语。
曹操知道他的心意,伸手拍了拍曹昂的肩膀。“放心吧,我会派人去谈判,只不过能不能成,就不是我能决定的了,恐怕也不是孙策能决定的。吴军士气正盛,人人渴欲立功,岂能容我父子轻降。纵使我不敢奢求太多,苟全性命即可,不能不为皇长子谋一封地。”
曹昂没有多说什么。他知道这是曹操的托辞。周瑜、黄忠数年苦战,未能进入益州腹地,让他觉得地利可用,即使孙策挥兵来战亦可阻挡一时,至少能争取一个谈判的资格。为此,曹操、法正已经谋划了很久,据说还安排了暗棋,如果运筹得当,甚至可能取意外之功。
曹昂不知道那个暗棋是什么,但他真心希望曹操能认清形势,尽快派人与孙策谈判。以孙策之前的表现来看,他应该不会拒绝他们父子的投降,也不会剥夺他们所有的利益,区别只在于能保留多少而已。
再不济,也不至于比袁谭差吧。
只是这种事不由他一个人说了算,甚至不由曹操一个人说了算,他身边的法正、许攸、吴懿等人都不肯轻降,益州豪强也有侥幸之心,仓促决定,他们父子很可能有危险。
陈宫走了过来,向曹昂使了一个眼色。“太子放心吧,你自去汉中,臣自会为大王筹划,争取一个最好的结果。”
曹昂无奈的点点头,拱手行礼。“辛苦陈相。”
“不敢。”
曹昂再向曹操施礼辞别,潘璋牵来战马,曹昂上了马,轻驰而去。
曹操眯着眼睛,看着曹昂一行消失在官道上,暗自叹了一口气,也转身上了马车。他把陈宫叫上车,对面而坐,忧心忡忡。“公台,孤还是担心子修。若孙策东西夹击,再由关中进兵,子修能守得住汉中吗?”
“大王,世事如此,唯有以不可为之心,为可为之事。除此之外,别无他途。且君子待机而动,机不至而妄动者,必致祸殃。”
曹操皱着眉,沉吟不语。
陈宫见状,又道:“大王其实也不必为太子担心,孙策既然调太史慈南下交州,想必会以交州为突破口,而不会是汉中,汉中似险实安。纵使孙策仗势欺人,南北同时进击,以关中之人力、物力,也不是一时可就,我们还有足够的时间周旋。”
曹操点点头。“也只能如此了。”过了一会儿,他又问道:“公台,你说山越生事,对江东的茶业有多大影响,我们能否从中受益?”
“这要看孙策能否平衡好江东世家与中原、中山商家的利益关系。疆域越大,派系越多,平衡越难,这是任何人都难以避免的事。依臣预计,纵使孙策能解决这个问题,也需要一些时间,而且很难根除。”
“这可不好说。”曹操苦笑道:“公台,你虽与孙策打过交道,却未必清楚他。这个人虽然年轻,却不贪功冒进。孤这些年回想往事,时常有一种错觉。”
“什么错觉?”
曹操不安的扭了一下身体,挠了挠头。“具体是什么,孤也说不准,只是觉得他比同龄人沉稳得多,什么事都能抢先一步甚至几步。当初与他在南阳见面时,孤便有这种感觉,只是如今更加强烈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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