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底的江南,天气已经开始闷热起来。
夕阳照晚,一塘清池半塘莲,人立夕阳中,此情此景,透着一种莫名的写意情怀,可是却引不起人半点兴趣,低低的泣声若隐若现,在这样的夕阳西下之时,徒然增添了几分忧郁悲伤。
纵是如此,那站在清池前的人却没有回首,旁边肃手候着的侍卫倒是有些焦急,小声地唤道:“世子,世子夫人来了……”
无半点回应。
常安原本期盼的神色变得黯淡,纵使他心里明白世子这次伤得极重,心里却仍是抱着希望,以为只要世子夫人过来了,他便能好了。明明那般思念在意的人,如今对方已经来到他身边,他却完全不知道……
曲潋低首用帕子擦擦眼泪,慢慢地走了过去。
当她走到那人身旁时,忍不住伸手拽住他的袖子,五指用力,将那平滑的衣袖被她拽得皱巴巴的,她用哽咽而沙哑的声音,一遍一遍地叫着这人的名字:“暄和,暄和……”
微微用力,终于将那人侧转过身子,当看清楚他的模样时,饶是曲潋早有心理准备,也有些难以接受。
他面无表情地低头,一双清润如墨的眼睛染上阴翳,黯淡灰败,俨然如同一个懵懂浑噩之人,仿佛缺失了一魂一魄,没有正常人的反应,甚至不认得人。她心如刀绞,眼泪再次不受控制地滚滚而落,忍不住抱住他呜咽哭起来。
她哭了很久,那人便这么站着,任由她搂着他哭,哭湿了他的衣襟。
直到一声清脆的金属落地声响起,哭得有些晕眩的脑袋终于清明了几分,她迟钝地抬头,只看到他有些消瘦的下颌。
这人素来爱干净,纵使出门在外,也会保持贵族应有的仪容。所以常安等下属将他打理得极好,并未因为他此时的浑噩而随便待之。
“少、少夫人,世子刚才动了。”常安的声音十分激动,“他将您发上的钗子弄掉了。”
曲潋愣愣地看过去,果然看到地上掉落的一支赤金镶南珠的金钗,正是自己用来绾发的。她忍不住仰头看面前的人,可惜他依然没有什么反应,木木地站在那儿,不说话,也不低头,仿佛她对他而言,只是个陌生人。
宫心上前一步,将金钗拾了起来,含笑对曲潋道:“少夫人,奴婢刚才也看到了,世子的手想要摸您,想来世子还是记得您的。”
虽不知道是不是安慰,但曲潋的心情却好了许多,她伸手握住他的手,感觉那手依然如记忆中那般宽厚温和,心中又是一阵酸涩痛苦。
她拒绝了宫心的帮忙,自己小心地牵着他回房。
他虽然没什么反应,但是只要有人引导,便会乖乖跟着人走,如果没人理会,他可以一个人站上一天,不吃不喝不作声,直到身体承受不住失去意识,然后醒来后,依然如故。
曲潋不知道这是什么情况,但却知他如今生活基本不能自理,怨不得会让人觉得他已经是个废人。
常安随行在一旁,边和曲潋禀报主子的情况,“世子自从清醒时,就成了这副模样,从未开口说话,也没有什么反应,旁人和他说话,或者不管在他面前做什么,他都没反应。太医说,可能是世子曾经因为头颅受过重创,留下头疾之症,这次又伤到了脑壳,两次重创,对世子的身体损害极大,伤及了他的智力,方会让他变成这副模样。”
“这两个月都是这样?”曲潋沙哑地开口。
“嗯,世子就像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一样,外界的事情一概不知。”常安神色黯淡,“太医说,先治着,也许哪天世子就能恢复了。世子变成这模样,太医说最好不要移动他,怕加重他的病情,所以属下只好将他送到镇安府里来,买下这栋宅子,让他在此地休养……”
曲潋慢慢地牵着他走到的房间里,看他虽然没有什么反应,但只要有人牵引着便乖乖地跟着行动的模样,心中又是一阵难受。
知道曲潋这位世子夫人要来,房子早早地就让下人收拾妥当了,等丫鬟们将行李都搬进来归置好,便可以入住。
曲潋刚牵着纪凛小心地坐到一张椅子上,就听到了娇娇软软的呼喊娘的声音。
奶娘牵着阿尚过来,可能是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小阿尚有些不安,脸上露出怯生生的神色,直到看到曲潋后,才高兴起来。
曲潋将她叫到面前,弯身拿帕子给她擦擦脸上的汗,然后将她的小手放到纪凛的膝盖上,指着他道:“阿尚,这是爹爹。”
“爹爹?”阿尚瞅瞅纪凛,又看看娘亲,见娘亲朝她微笑,便朝纪凛响亮地叫了一声“爹爹”。
曲潋看过去,发现他没有丝毫的反应,整个人依然是浑浑噩噩的,不禁有些失望。
纪凛离开有近五个月,小孩子的忘性大,早就忘记纪凛了,要不是曲潋时常教她叫爹爹,想来“爹”这个词对她而言是十分陌生的。阿尚攀着纪凛,有些好奇地看着他,又拉拉他的手,发现他没有什么反应,扭头看曲潋。
曲潋摸摸她的脑袋,没有说什么,甚至不知道说什么。
乘坐了二十天的船,虽然在船上并不累,可是心里却累得慌,直到现在看到心心念念的人,那种疲惫感卷席了全身,让她的情绪不高。
丫鬟们将一些小食呈上来,阿尚到一旁吃点心,没再去黏人。
曲潋没什么食欲,扶着肚子坐在纪凛身边打量他,发现他消瘦得极为厉害,知道他这样的状态下,几乎连饥饿都不会有反应,更不会因为饥饿而主动更食,若不是常安伺候得精心,恐怕光是饥饿就能弄垮他的身体。
她伸手摸着他消瘦的脸庞,喉咙有些哽咽,面上却努力挤出微笑,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快一些,“暄和,我来了,你有没有想我?我倒是挺想你的,在京里时还想着等你回来告诉你我又怀孕了,你一定会很高兴吧,因为你总觉得让我多生几个孩子,有孩子束缚着我,我就不会离开你了……笨蛋……”
他安静地坐着,面无表情。
曲潋伸手搂住他,将脸搁在他的颈窝间,眼泪打湿了他的肩膀。
室内静悄悄的,厉嬷嬷和碧春几个丫鬟也低头抹泪,坐在锦杌上的阿尚小手捏着一块玫瑰糕,室内的气氛让她敏感不安,扁着小嘴一副要哭的模样,奶娘赶紧将她抱住轻哄。
翌日,曲潋休息了一宿,精神好一些。虽然心里仍是难受得厉害,但是也没有昨日乍然见到纪凛时情绪失控。
她素来不是个认命的主儿,纵使纪凛变成这样,她也觉得他一定会恢复正常的,只要她将他的身体照顾好,别让他在恢复神智之前弄垮了身体,他一定会好的。
抱着这种坚定的信念,曲潋在江南的生活也开始了。
趁着早上阳光不错,曲潋牵着纪凛的手到院子里散步。
作为一个孕妇,运动是不必可少的。她的肚子已经有五个月大了,为了将来生产时不受罪,她每天都有目的地煅练身体,就算在船上,也要走够半个时辰。而曲潋觉得,纪凛现在的情况,最好也要每天坚持多走动,所以每天都坚持要和他一起在院子里散步。
经过几天的摸索,曲潋发现纪凛虽然变得浑浑噩噩的,但并不难伺候,虽然生活不能自理,但她心甘情愿地伺候他,就算每天没事时对着他自言自语,他从来没有回应过,她都没有任何的挫败感。
刚到院子里走了会儿,常安便过来禀报,席燕过来了。
“是景德侯府的席三少爷?”曲潋诧异地问道。
常安回道,“确实是他,当时若非有席三公子及时将世子救到岸上,恐怕世子的情况会更糟糕。”说着,常安脸上露出感激的神色,不管席燕现在是什么身份,基于什么原因救人,对于常安来说都不重要。
曲潋心里也是感激席燕的,不过她同时也想得更多,对于席燕会出现得那般及时,多少有些想法。
曲潋让人将席燕引到花厅喝茶稍待,她回房换了一身见客的衣服,亲自拉着纪凛的手慢慢走过去。
来到花厅,曲潋看到一个穿着简单的青色素面细布袍子的青年坐在那儿低首喝茶,头发随意用一根乌木束着,侧脸给人的感觉有些矜傲散漫,虽然打扮得像寒门子弟,可是那种刻入骨子里的世家子弟的矜贵气息依然未改变。
他看起来就像一个落魄了的世家弟子,却依然强撑着属于自己的骄傲。
听到声音,席燕抬头看去,见到曲潋时,目光微闪。
“席三公子。”曲潋裣衽为礼。
席燕起身还了礼,目光落到面无表情的纪凛身上,脸上露出了似笑非笑的神色来。
等到曲潋拉着纪凛坐下,就听席燕道:“世子夫人,世子还未转好?”
“他会好的。”曲潋面上露出淡淡的微笑,一双清目柔柔地看向他,“我倒是要向席三公子道个谢,若非当时有你,想必暄和他……不管如何说,还是要感谢你。”
“不必了。”席燕抬手制止她起身施礼的行为,面上的神色有些冷冽,“我这条贱命既是他救的,自要报答他。”
曲潋目中有些惊异,很快便明白过来。
早在三年前大皇子妃去世时,景德侯府就和大皇子搅和起来了。去年京中叛乱,五皇子虽然和大皇子一起联手逼宫,但是五皇子却从未想过和大皇子平起平坐,在大皇子带人进宫时,五皇子却买通了一群江湖人化身乱贼,跟着叛乱的军队闯进京里,将支持大皇子的人都屠杀一空。
景德侯府虽然无辜,但是也有不无辜的,全因他们一时贪念。因为阖府全灭,所以皇上后来才懒得再理会景德侯府的事情,对于景德侯府那些出嫁的女子也并未追究什么,不过原本能作为依靠的娘家一夕之间没了,对于席家的出嫁女而言,就算皇上不追究,日子只会更难过。
席燕能逃过一劫,也是纪凛帮的忙。如今景德侯府已不复存在,虽然皇上没有追究,可若是作为席家的嫡子,他敢回京,只怕到时候等着他的会是死刑或流放。不管是哪种,席燕都没兴趣去经历,他知道大势已去,等族人将家人都安葬好后,然一身往南下,其一除了想要找出逃出京城的五皇子报仇外,也想趁机去探望远嫁在江南孔家的妹妹席姿。
直到在乌江上遇到纪凛。
席燕不便透露身份,他今儿会过来,也是听说镇国公府的世子夫人来了,方才会过来拜访。
“纪暄和素来是个聪明人,算无遗策,却未想落到这等下场,可悲可叹。”他面上露出笑容,也不知道是叹息或讽刺,“这次还了他救命之恩,日后若是他能清醒,劳烦世子夫人帮忙传达一声,就此江湖不见。”
说罢,他起身告辞离开。
曲潋站在门口,安静地目送他离开。
席燕离开后,宫心将太医带过来。
皇上一共遣了两名太医南下,可见对纪凛的重视。
曲潋避到屏风后,听着两个太医讨论着纪凛的病情,如何用药等,脸色微微有些沉。听到最后,她只觉得都是一些狗屁不通的。
等太医离开,曲潋扶着肚子走出来,站到纪凛面前,也不管常安和宫心等下人还在,她伸手搂住他的腰,脸蛋埋进他的怀里,嗅闻他身上熟悉的气息,轻声道:“暄和,你会好的,一定会好的,只要景王能赶过来……”
常安和宫心等人低下头,默默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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