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果真是杞女,倒是好。”前些时候,王姬瑗闻得公明说起兄长的杞国来书,她如是道。
“为何?”公明问。
王姬瑗满面笃定:“原先唐国的那些旧族不是整日说周人非有夏正统么?晋侯若是娶了杞女,正好堵了那些人的口。”
公明很是不以为然:“若只是为此,我兄长只消遣媒人往杞国便可,这般月月传书岂不费事。”
我的想法与公明一样,而如今,更加笃定。
在杞国,我见过公女姮不止一回。
头一回自然是觐见当日,第二回却是当夜,她夜里扮作寺人来看兄长,被我逮了个正着。当时看到那面容,我目瞪口呆,幸而兄长从室中出来,才化解了一场尴尬。
“杼,姮乃杞国公女,今日觐礼后,你不是曾对为兄说从未见过如此美丽女子?”他对我打趣道。
我登时觉得脸上发烧,再看向那位公女姮,只见她好奇地看着我。我左右不自在,想赶紧走开,可是兄长让我留下。
“杼不必急于离去。”他与公女姮相视一眼,莞尔道:“为兄与公女有事相谈,你可在堂上阅卷,如有人来,勿使其入室。”
“诺。”我窘得很,嗫嚅道,扭头走出去。
夜风仍然透着凉,我坐在案前,手里拿着简册,却怎么也看不下去。
转头窥向身后,兄长的室中透着些烛光,落在地上,有些微微的晃动。
四周静谧,我似乎听到些话语声传入耳中,低而细微,不甚分明,
方才兄长与公女姮对视的情景又浮现在脑海,局促再起,我索性拿着简册站起身来,走到堂前去看。
月光轻柔地落在地上,如同一层白霜,
我一边懊恼自己方才失态,一边又忍不住回头看向兄长的室中,过了会,仍旧觉得这样不是办法,就借着月光独自在庭院里散步,兜了一圈又一圈,直到从人们回来。
说来奇怪,我虽惊诧,却并未生出反感。晋国也有不少女子爱慕兄长,她们总寻着各种机会向兄长示好,或是看着他“咯咯”娇笑,或是在路旁向他唱歌,或是向他抛来果子。我和公明早已见怪不怪,私下里,公明还会拿一些人取笑。兄长却一向波澜不惊,每每遇到这些事,总一笑而过。
我知道兄长的志向,男女私情于他而言,从来比不上小臣们递来的简牍重要。
可是这一次我觉得与从前不一样。兄长与公女姮对视的时候,那目光柔和,似乎带着笑;我冒失地撞破他们二人相会,兄长那极力掩饰之态,我更是从未见过。
“你昨夜未睡好么?”第二天的禹祭,顼看到我的脸,讶异地问。
我讪讪地笑笑。
他猜得没错,昨夜过得混沌,我一直在懊丧。
兄长比我恢复得快,第二日再见面时,他一如既往的平和,似乎昨夜之事果真是一场梦。我却仍然心有愧疚,时常走神,说错了好些话。
每每如此,兄长淡淡一笑,不以为意。
我又看到了公女姮。她立在杞国夫人卫姬的身后,人虽多,我却一眼就看到了她。
公女姮身着祭服立在庭中,双目一直望着殿上,神采斐然。我想起她昨夜扮作寺人之时的慌张模样,心中忍俊不禁,惹得顼不时回头看我。
当夜,东娄公仍然以筵席招待东巡众人。明日就要再度启程,众人兴致高昂,天子还破例允许每人饮一点酒。
宾主尽欢,兄长心情也很好,与邻席的诸位国君对饮,笑得畅快。
我不爱饮酒,顼一面鄙视我一面不客气地把我的酒盏拿过去,饮得津津有味。
不过,我发现这筵席上心不在焉地不止我一人。虎臣舆坐在不远处的席上,手里端着酒盏,却没有饮下。他的目光游弋,时而望向殿外,时而又收回。
未几,与兄长谈着话的毛公不知说到何处,大笑出声,引得虎臣舆也望了过来。
他的神色一贯平淡,目光停驻片刻,似乎在看兄长。
“你不用膳,看什么?”顼一边匕走我俎上的炮羊,一边问道。
“虎臣舆不夜巡么?”我说。
“夜巡什么。”顼嚼着肉,道:“杞太子邀了他,稍后要去作客。”
我讶然:“你怎知?”
“寺人来传话时,我正好在附近。”顼擦擦嘴巴,皱眉:“我那表兄也是,虎臣舆有什么好,邀他不邀我。”
我讪笑,不理他。
我吃饱之后,想早些回去收拾行囊。兄长要与天子议事,顼仍然在吃,我只好一个人离开了。
万般出乎意料,路过林苑时,我遇到了公女姮。
她似乎已经等待了许久,看到我,面露欣喜之色。之前的相见算不得愉悦,现在再面对,我有些发窘。公女姮面带微笑,言语委婉地问我兄长在何处。
我只得如实相告,不出所料,她有些失望。
“如此,姮打扰了,公子走好。”她客气地说,举止始终温婉。
这之后再见到公女姮,就是天子车驾离开雍丘之时。
公女姮立在城墙上,朝兄长招手。阳光下,兄长抬头望着她,唇边漾起微笑,格外耀眼。
我看着他们,忽而有些遐想。
过得不久,公女及笄,想来就会嫁到晋国。当她成为晋国的夫人,兄长可会常常展露那般温煦的笑意?
回到辟雍,公明和王姬瑗迫不及待地问我杞女之事。我恐兄长责备,杞国之事不曾透露半点。可是他二人并不放弃,公明将天子赐给他的驘兽拿出来做赌注,跟王姬瑗约定,谁先打探清楚驘兽就归谁。
国中的宗老却不像我们那样轻松。
落雪之前,我回到晋国,听到一件事。
齐国不久前曾遣一名上卿来到,兄长当时与他商谈了许久。据知情的小臣说,那上卿前来,名为国事,实则向兄长陈以齐侯联姻之意。此事宗老们也知晓,已有不少人提议兄长应许。
我有些吃惊。
晋齐联姻,多年前齐侯就已经提过。当时兄长婉拒,我以为齐侯虽不迁怒,必也是已经死心。不料如今,齐侯竟又来提,兄长果真如此得他器重么?
“这你可不知。”开春回到辟雍时,王姬瑗说:“齐国那公女,一心要嫁晋侯,再也拖不得了呢。”
齐国公女?我和公明面面相觑。
“我兄长又不爱她,早已说明,怎还来纠缠?”公明皱眉道。
“纠缠又如何,反正晋侯不放在心上。”王姬瑗笑嘻嘻道,看着我:“杼,我说得可对?”
我笑笑。说来确实,自从东巡归来,兄长与公女姮的传书愈加频繁,岁末大雪也不曾中断。兄长年初时已经定下了媒人,单等天气转暖,就启程往杞国提亲。
公明和王姬瑗的赌约没多久就有了结果。太后似乎颇喜爱公女姮,寿诞之时,将她召到了宗周。
不过在他们知晓之前,我已经知晓了。
说来费解,这消息是无意中从公子盂那里听到的。公子盂是丰邑的贵族,与我关系不错,辟雍会射与我共组一耦。那日,我与他约好了一同练习,可等我到了习练之所,却没见到他。
等待了许久,公子盂终于来了,却走路一拐一拐的,龇牙咧嘴地抚着后臀。
“怎么了?”我问。
“挨笞了十下。”公子盂一脸不快。
“为何?”我讶然。
“方才那边树枝摇晃,我以为有兽,就放箭过去。”公子盂叹口气:“未曾想差点射中了一名公女,惹恼了虎臣舆。”
“公女?”我望望那边树丛:“什么公女?”
“似乎是什么杞国的……”公子盂哼哼唧唧:“虎臣舆也是,我又不是故意,发那么大火做什么……”
我吃了一惊。
习射之后,我赶紧去问王姬瑗,她说确实有一名杞国公女来到辟雍,正是公女姮。
“杼也知她名字?”王姬瑗眨眨眼,朝我贼贼地笑:“太后让她来辟雍辅助小师箴教习,初遇时,我就见她身上有一只凤形佩,可真眼熟得很。”
我知道自己瞒不过王姬瑗,只得苦笑承认。
王姬瑗很是高兴,第二日,就得意洋洋地带着公女姮与公明相见,驘兽也自然而然地归了王姬瑗。
虽失了驘兽,公明却不恼怒,因为他对公女姮也十足好奇。
返回馆舍的路上,我问公明觉得公女姮如何。
“好看是好看。”公明想了想,眉头微皱:“可她年纪比我还小,我将来要称她长嫂?”
我觉得好笑,道:“及笄待嫁的女子,皆是公女姮一般岁数,谁人不比你小?”
“那齐女就是。”公明嘀咕道。见我愕然,他忙吐吐舌头:“阿兄莫恼,我说笑哩。”说罢,嘻笑地走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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