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北游扶着剑匣守在大殿门口,背对殿内。
殿内,萧知南跪坐在地,满面泪痕,徐皇后依靠在她的身上,萧白单膝跪地,将破阵子插入身旁地面,死死攥起拳头,双眼通红。
徐皇后缓缓睁开眼睛,似乎知道自己的境况,苦笑一声,开始交代后事,“太白,娘这次怕是挺不过去了,好在你已经封了太子,娘也没什么放心不下的,只是你要记住,既然坐上了太子这个位置,就要明白自己的位置,别生出什么不该有的心思,说起军国大事,娘比不了太后娘娘,娘只知道一个道理,你父皇不是无情之人,你只要安分守己,这个大齐天下早晚都是你的。”
“都说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没有莫强求,当年我嫁给你父皇的时候,太后娘娘说我命薄福浅,当不起一国之母的位置,我当时不信,先帝也不信,执意让你父皇娶了我,结果,不信命的先帝已经去了,现在我也要去了,竟是让太后娘娘一语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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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娘还有些不甘心,没能等到儿孙满堂的那一天,以后的一切,我都看不到了啊。”
虽然徐皇后的语速不快,但却出奇的流畅。
萧白握拳挡住嘴唇,眼泪无声流下。
徐皇后望向自己的女儿,破天荒地柔声道:“我是你娘,你是我女儿,这些年来,是我这个当娘的不对,因为当年旧事,太过冷落你,希望你不要记恨为娘。”
萧知南几乎要压抑不住自己的哽咽声音,只是拼命摇头。
不管怎么说,两人都是母女,骨子里的血脉相连抹除不掉,当感受到怀中母亲最后的生机正在渐渐消失时,萧知南还是感受到一股由衷的悲戚之意。
徐皇后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知南,娘是个小心眼的女子,也是个懦弱的女子,承平元年那场庙堂剧变之后,不敢去记恨太后娘娘,只敢对你使脸色,现在娘就要去了,也没什么怕不怕的,娘小心了一辈子,也憋屈了一辈子,所以知南你不要学我,要学太后娘娘,女儿当自强。”
“太白,跟你父皇说一声,娘先走一步,以后你要照顾好你妹妹,别让她受委屈。”
“若是这次能够平安度过劫难,以后你们兄妹两个多进宫看看你们的父皇,毕竟他也快是花甲年纪的人了,都说皇帝是孤家寡人,他更是孤家寡人中的孤家寡人,我走之后,咱们这个家就只剩下他和你们兄妹二人,太白,你是长子,也是独子,要扛起这个担子。”
萧白重重点头,嗓音嘶哑道:“儿子记下了。”
声音很轻,生怕稍微大一点就会吓到眼前的女子。
徐皇后用尽最后的力气双手交叠在小腹上,在自己生命的最后一刻,仍是保持了一位皇后娘娘该有的仪态。
她好似极为疲惫,再也没说什么,缓缓闭上眼睛,再无声息。
萧知南双手捂住脸庞,终于哭出声来。
萧白俊美的脸庞上浮现一抹狰狞之色,死死握着破阵子的剑柄,指甲刺入皮肉,一字一句道:“不报此仇,誓不为人。”
站在殿门口的徐北游仰起头,望向灰蒙蒙的天空。
大雪满地,好似缟素。
……
不管六大地仙交手如何惊天动地,始终没有波及到圜丘坛,这座三层高坛仍旧屹立不倒。
圜丘坛上,蓝玉和魏禁两位老臣,一文一武分立左右。
站在最中间的皇帝陛下正轻轻拨动手腕上的一串佛珠。
他不信佛,甚至也不信道,之所以会戴了一串佛珠,是因为在他登上圜丘坛之前,皇后将自己手腕上戴了多年的数珠褪下,硬给他戴在手腕上,说是可以护佑平安。
他拗不过妻子,只能戴上。
这是一串菩提子数珠,因为常年把持携带,已经泛出乳白之色。
佛家言,以铁为数珠,诵掐一遍得福德五倍,以赤铜为数珠者,掐诵一遍得福德十倍,以珍珠珊瑚等为数珠者,掐诵一遍得福德百倍,以为木槵子为数珠者,掐诵一遍得福德千倍,以莲子为数珠得福万倍,以陀罗法叉为数珠得功德百万倍,以开乌卢拖罗怯叉为数珠得功德千万倍,以水晶为数珠得福万万倍,若以菩提子为数珠者,或用掐念,或但手持,数诵一遍,其福无量。
在萧玄看来,此乃一派胡言。
对于寻常百姓而言,气运、福德、功德似乎是虚无缥缈之物,可对于他们这个层次的人而言,却是可以实实在在看到、感触到、甚至握在手中的东西。
所谓福德,乃是上天所降,若是持菩提子诵经便可得殊无量之福德,那岂不是人人都有福德在身,尘世间又哪来这么多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悲惨之事。
佛家这种大肆许诺与朝廷滥发官位一样,人人都有官皮在身,官也就不值钱了,若是持菩提子诵咒便可得殊无量的功德,那还要什么行善之举,道门的积善派还做什么济道之事。
此举已然近乎邪道魔道。
所以萧玄从来都不相信佛家那一套。
只不过毕竟是妻子的一片心意,他也不好拒绝。
忽然之间,一道紫青二色的长虹直冲天际,继而轰然地动。
皇帝陛下手腕上的数珠骤然绷断,所有菩提子数珠散落一地,如大珠小珠落玉盘。
常伴于身之物,往往可与主人心意相通,此时数珠洒落一地,乃是不祥之兆。
萧玄缓缓低头望去,再也无法保持平静神色,嘴唇微微颤抖,不知所言。
就在刚才,他们两人之间那根相连了数十年的心弦,也如这满地数珠一般,断了。
萧玄抬头朝小未央宫方向望去,眼前骤然掠过许多当年之事。
少年时新婚大喜,掀起盖头的那一刹那,烛光映照女子的羞赧容颜,怦然心动。
青年时父亲早丧,夫妻二人相互扶持,相濡以沫。
中年时意气风发,下意识地忽略了她,夫妻之间,除了一对子女,很少再有话说,她满腹委屈却从不表露于外,每次见她,都是一张温婉笑脸,没有半句怨言。
再到后来,子女双双成人,夫妻之间彻底平淡如水,不起半分波澜。
在登上圜丘坛祭天之前,两人共乘皇帝銮驾而来,临下车时,她特意将这串数珠从手腕上褪下,然后戴到他的手腕上,当时他在心底还略有不耐,只是不忍拂了她的一番好意,哪成想这竟然是最后诀别。
萧玄再度低头看向滚落满地的数珠,抬手止住魏禁和蓝玉的想要出口的话语,俯下身去,亲自将这些数珠一颗一颗捡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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