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已是承平二十四年,因为两位先帝接连逝世的缘故,根本没来得及改元,如今又是大位空悬,所以仍旧延用了太宗文皇帝的承平年号。
今年是个难得的好年景,风调雨顺,尤其是入春之后,草原上的白灾趋于缓和,江南等地眼看着又是一个丰年,可惜如今战火已起,不管草原上的白灾如何,草原大军终究是已经挥师南下,不管江南的雨水多足,兵争一起,百姓逃散,田地荒芜,再无丰年。
就在这个春末夏初之际,魏王萧瑾命麾下大将上官郯发动了两襄攻势,双方兵力总计达三十万之众,同时还有投石车、床弩、火炮等近千之数,尤其是攻城一方,足足凑齐了五百架投石车,正所谓攻守利器,皆莫如炮。攻者得炮之术,则城无不拔,守者得炮之术,则可以制敌。当年后建大军攻襄阳,便是以巨石炮齐射,将襄阳的城墙击毁,历时三年的襄阳攻防大战最终在炮声中尘埃落定。
这里的“炮”,并非是传统意义上的火炮,实则为抛石机,所发射之物为巨石,而不是实心铁弹。当年萧煜的西北大军中就有抛石机,经过艾林楠的改良之后,更为省力的同时,可抛发重达一百五十斤的巨石,抛射距离二百五十步,约有一百三十丈,巨石落地之后,可入地七尺,此等威力,就算是赤丙这等人仙巅峰境界的倾力一击也不过如此。在定鼎一战时,萧煜大军兵分两路,水陆并进,萧煜亲自坐镇大江之畔,魏禁则是独领一军由蜀州进攻两襄,此物立下了汗马功劳,被萧煜亲自定名为“中都炮”,艾林楠以异域女子之身得以封爵,也是由此而来。
此时魏国大军所用投石机就是“中都炮”,当年萧瑾就是负责督造“中都炮”之人,又怎么不会这等技艺,早在洞庭湖之战结束之后,他便以三大营为依托,命人加进赶造,这才有了今日五百台抛石机列而成阵的场面,每每齐射,当真是飞石如雨,落石声震百里,入地三尺,这也是萧瑾敢于直接攻城的底气所在。
也就在两襄战起的同时,蜀州前军的第一批援军也已经由白帝城开拔,由赵青亲自领军,驰援两襄。
在大楚末年和大郑末年的两次大战之后,两襄再一次成为决定整个天下走向的关键节点之一,以至于有不少人忧心忡忡,虽说两襄被誉作东南半壁,固若金汤,但前两次可都是以失守而告终,于是就有了两个“末年”的说法,大楚和大郑不得不亡。
难道如今的大齐也要步此二者的后尘不成?
在这个关键时候,身佩平虏大将军印的徐北游,身为江南战事中品级最高的武官,本应坐镇两襄,可就在这个时候,徐北游却秘密离开了襄阳城,不知去向。
对于徐北游而言,他能做的事情已经做得差不多了,接下来的两军对垒之事,对于已经不能再在战场上肆意出手的徐北游而言,他这个未曾领兵之人并无太大用处,倒不如去更需要他的地方。
……
无论怎么看,还未入夏时节,江南,乃至于整个天下,就已经是个让人焦头烂额的多事之秋了。
在这个时候,帝都城中迎来了久违的平静,此时一个被百官们暂时忘记的问题又被重新提起,正所谓国不可一日无主,如今的大齐朝廷却是没有一个名义上的主人,也就是皇帝。
没有皇帝,则名不正,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诸事不行,终究要选出一个人来,真正定下君臣名分,哪怕是位女子。
毕竟早有先例在前,既然已经有过一位女帝,而且那位女帝还算得上有为君主,那么再出第二位女帝,又有何妨?更何况如今的局势已经彻底明朗,几位亲王俱是无望大宝,韩瑄和徐北游父子又是一内一外执掌大权,能够接掌大位的只有这位公主殿下,在这一点上,经过几番清洗的文武百官没有任何异议。
既然没有异议,那么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接下来就是最常见的戏码,文武百官合辞上表劝进。
只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距离那把椅子只剩下一步之遥的公主殿下既没有欣然接受,顺势坐上那把椅子,也没有严词拒绝,故作谦让之态,她只是将所有的劝进表留中不发,让朝中百官一时间有些拿不准这位公主殿下到底是如何想的。
难道是公主殿下觉得时机不到?还是说公主殿下另有打算?
除了内阁的几位阁老能够猜测一二,其他人都难以揣度公主殿下的真正想法。
如今萧知南已经很少住在自己的公主府中,大多数时候都住在飞霜殿中,飞霜殿虽然名为殿,远不如甘泉宫的规模之大,但建筑之初却是仿照了道门的结构,使整座宫殿悬于清池湖水之上,使得池水环绕宫殿,如同护城之河,仅有一条御道可供出入,并无偏殿和门禁,故而此处称飞霜殿,而非是飞霜宫。
此时飞霜殿深处的一座临湖偏殿中,身着素色衣裙的萧知南躺在一张临窗摆放的紫檀木躺椅上,不远处有一案几,上面叠放着层层折子册表,正是满朝文武合辞劝进的上表。
萧知南伸手取过最上面的一份,是一位三朝老臣所做,通篇辞藻华丽,引经据典,有理有据,让人信服,不过萧知南只是随便扫了几眼之后,便将这份以银丝镶边的华美折子重新合上,放到一旁。
那个位置,对于很多男子来说,是做梦都想坐上去的地方,哪怕是在宝座上做一个任人摆布的傀儡,也甘之如饴,比如那位已经被她废去藩王爵位的燕王萧隶。
也有人不惜让苍生涂炭,使万民倒悬,也要坐上那个位置,又比如她那位野心勃勃的叔祖,魏王萧瑾。
但是对于她来说,这个位置就像一块已经被烧红的铁毡,如果贸然坐上去,便是被烧得皮开肉绽的下场。
这让她想起了小时候读张文正公集时所看到的一句话,如入火聚,得清凉门。
这是当年大郑神宗朝首辅张江陵在晚年时所说的一句话,因为本朝太祖极为推崇这位大郑第一相的缘故,她对这句话印象尤深。
站在火坑里,却仿佛置身于冰窖之中。
张江陵是在何种情况之下说出这句话的?那时候的他联手司礼监掌印太监和太后娘娘,架空了年幼的神宗皇帝,权倾朝野。
名为首辅,实则摄政。
此时正是这位大郑首辅如日中天的时候,也就是所谓的“如入火聚”。
可为何又说“得清凉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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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时代的骨鲠之臣说他是“工与谋国,拙于谋身”。
这位素有“青天”之称的大臣,一生都是刚正不阿、嫉恶如仇,这种人按理说应该是善于谋事,而不善于谋身的,但他最后却得了善终,赢得生前身后名,百世受人敬仰。而张江陵从一介平民,最后官至宰辅,集天下大权于一身,能够做到如此地步,说明张江陵此人是极善于谋身的,但其最后的下场却是截然相反,在他死后,生前功绩被神宗皇帝全部否定,儿子或自杀,或被发配,甚至老家的府邸被当地的官吏带人团团围住,最后十几口家人被活活困死饿死在里面。
能够做到一朝摄政之人,心思是如何缜密聪慧,又岂会看不透如此简单道理?正因为他看透了,才会说出“如入火聚,得清凉门”的话语。
不过张江陵还说了另外一句话,为他的“工与谋国,拙于谋身”做出了解释。
愿以深心奉尘刹,不予自身求利益。
萧知南自认比不上这位大郑一相,可此时却已是感同身受。
有些事,只要做了,便再没有半分退路。
如入火聚,得清凉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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