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清水巷的时候,沈彤的心情已经很好,她没有回家,而是去了百卉堂。
芳菲和小妹都在百卉堂里,她们正和好几个小姑娘一起,听小柴胡说海说。
沈彤失笑,她记得芳菲和小柴见面就撕的,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能和平相处的?
她在铺子里转了一圈儿,却没有看到阿治,一问才知道有个太原来的客商要进一大批货,阿治和他去茶楼谈生意还没有回来。
沈彤想了想,便进了后间。
两个小学徒正在给蚊香装盒子,沈彤径自去了里间。
蓝师傅像往常一样坐在炕上,面前的炕桌上放着一堆药材,他正用两只光秃秃的手腕拨弄着。
沈彤在炕沿上坐下,看着蓝师傅择选药材。
看到是她,蓝师傅颔首施礼:“沈姑娘来了?”
“蓝师傅辛苦了。”沈彤微笑。
“不辛苦,这都是份内之事。”蓝师傅目光安祥,疤痕交错的脸上看上去并不如初见时狰狞了。
他说完这句话,就重又低头择选药材,专心致志,似乎世间的一切都与他没有关系了。
沈彤注视着蓝师傅已有银丝的发顶,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
眼前的人如果真是当年的那个幸存下来的后晋之主,那么他也早已没有了昔日的雄心壮志了吧。
无论是什么人,足不出户,经年累月生活在斗室之中,与药石香料为伴,再多的豪情也会消磨殆尽吧。
“蓝师傅,您会患得患失吗?”沈彤忽然问道。
蓝师傅的手腕停顿一刻,随即便又把几块根茎壮的药材拔到炕桌一侧的藤筐里。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蓝师傅喃喃低语,像是在对沈彤说,又像是说给自己。
“这些年来,你是用这句话来安抚自己的?可是其他人不会。”沈彤道。
“其他人不是我,我管不了他们的事。”蓝师傅依然没有抬起头来。
“所以,你知道有那些人存在,在榆林如是,在西安亦如是,你一直都知道有人在你的周围。”沈彤正色。
金旺招供的时候曾经说过,那个开笔墨铺子的高子和,在西安另有任务,而那个伤务是他们这些人都不知晓的,但是从高子和在西安蜇伏十几年来看,他像是在监视什么人,只是金旺并不知道高子和究竟是在监视着谁。
于是沈彤便想到了蓝师傅,她也是从那时开始,对蓝师傅不再像最初那般如临大敌。
一个被监视的人,是不会轻举妄动的。且,还是一个有残疾,多年没有走出大门的人。
蓝师傅停下手来,他安静地坐在炕桌前,把两只手腕放在炕桌上,像个正在上课的小小蒙童。
“我心已死,他们在或不在,于我何干。”
沈彤的嘴角动了动,她把要说的话咽了回去,只是静静地看着蓝先生。
小小的斗室之中,一大一小两个人,如同两尊石像,谁也没有动,谁也没有说话。
也不知过了多久,蓝师傅的老仆撩帘进来,手里是个小石臼:“您看看磨成这样行不行啊?”
蓝师傅看了一眼,微笑道:“可以了。”
老仆应声出去,帘子在他身后放下。
沈彤深深地透了一口气,淡声说道:“监视你的人已经走了,知道自己暴露了,他杀了妻子儿女,连夜逃走。”
蓝师傅的无怒无喜的脸上忽然抽搐起来,他颤声问道:“他杀了自己的妻儿?不会,不会的。”
沈彤摇摇头:“你是想说那不是他杀的,而是被来灭口的人杀的吗?”
蓝师傅没有说话,沉默便是默认。
沈彤叹了口气:“或许你是对的,但是我却觉得那就是他杀的。他暴露了身份,所以等待他的只有死路一条,与其自己的妻儿被别人杀死,还不如被他自己杀掉。”
蓝师傅的身体又是一颤,他猛的瞪大了眼睛看向沈彤,他的声音更加颤抖:“沈姑娘,你为何你为何会这样想?你......你难道认识他们?”
“认识。”沈彤回答。
蓝师傅终于垂下了头。
沈彤看着他,问道:“你和他们早就没有关系了,对吗?”
蓝师傅苦苦一笑:“何为没有关系?没有人可以选择自己的出身,我也不能。”
“可是你的兄弟当年就死了啊,那么这些年来,那个人是谁?”沈彤问道。
后晋之主是孪生子,蒋老爷子他们冲进去的时候,其中一个死了,而另一个逃走了。
沈彤查了这么久,她早就在怀疑蓝师傅就是逃走的那一个孩子,可是这些年里,蓝师傅都在西北,平婆子口中的后晋之主又是谁?
“沈姑娘,我不知道你的来历,我也不知道你是如何查出我的身份来的,但是这么多年,我心里清楚,总有一天会有人像你这样走到我面前,识破我的身份。那日萧七少来到这里,我就知道这一天不远了,只是我没有想到,来问我这番话的人会是沈姑娘。”
一室安静,只有蓝师傅的声音幽幽响起。
“我知道蒋家人后来到了西北,孪生子的秘密终有一日会大白天下,沈姑娘,我这具残破之身就在这里,你随时能把我交给大齐皇帝交给龙虎卫,可是有些事,我会烂在肚子里,永远也不会说出来。”
蓝师傅说完就不再说话,继续拔弄着炕桌上的药材,就像是刚刚的一切没有发生过。
沈彤在心里叹了口气,她站起身来,却没有离开,而是问道:“你可知道一清道人的来历?”
蓝师傅停下动作,他的眼神里并没有抗拒,而是仔细想了想,道:“一清道人?我不记得有这么一个人,但是当年的确有道门中人为大晋出力,只是你说的一清道人,我没有听过这个名字。”
沈彤忙道:“是我疏忽了,他并非道门中人,只是平素里爱作道士打扮,众人才称他道人的。”
蓝师傅思忖一刻,重又摇头:“我不记得有过这样一个人。”
沈彤道谢,转身离去,走到门口时,她听到身后传来蓝师傅的声音:“沈姑娘,烦请把我送至一僻静之处,再让官府的人把我带走。”
无论是自尽,还是被官府带走,他都想要最后的体面,他是后晋天子,他不想让世人看到他的残破之躯。
沈彤伫立一刻,转过身来,对蓝师傅说道:“我还不缺银子,没有想过拿你换银子,所以你就在这里住着吧,别想着自尽,这是我的地方,如果你死在这里,我就把你扒光了插上牌子挂到城门上。”
说完,沈彤就走了,蓝师傅呆立半晌,他忽然发现,他什么也没有看透,至少他没有看透这个小姑娘。
沈彤却很沮丧,蓝师傅在西安,一清道人也来了西安,所以她在来的路上曾经猜测过他们之间的关系,可是现在却一无所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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