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阳太妃淡淡地看了眼室内的人,淡淡地说道:“老实说,当时你娘梅氏的出身不高,又被梅家养得太娇气单纯了,所以我是不希望景阳娶你娘为妃的。”
梅业斌瞳孔一缩,顿时想反驳什么,最后却隐忍下来。
安阳王有些不忍,边喘着气边说道:“娘,梅蕊都不在了,你又何必说这种话?”
当年他到了娶妃的年龄时,已被封王,出宫建府。就在那时,他在一次聚会上遇到了当时只是个小官员之女的梅蕊,心折于她的才情而倾心于她,很快便排除万难娶了她为妃。当时还是宫里的贤贵妃的安阳太妃自然是不喜儿子娶个没权没势的小官员之女,但那时他这一生中难得如此喜爱一个女人,自然不会听从母亲的话,直接将此事知会皇上,让允了这桩婚事。为此,安阳太妃差点与这唯一的儿子生了分。
安阳太妃似笑非笑地瞥了儿子一眼,最终没有围绕着这话打转,只是继续说道:“梅氏嫁给景阳为妃后,倒也孝顺,时常进宫来给我请安,陪我说说话。她知道我不满意她的出身,所以极力地讨好于我。可是……万万不该的就是她这种讨好的心态,让人有了可趁之机。”
闻言,所有人的眼皮都跳了一下,更聚精会神地听安阳太妃说话。
“皇宫从来不是个干净的地方,人呐,很多时候一不小心就会成为别人往上爬的踏脚石。那时先帝宫中已有宠妃俪妃,先帝为了这个女人打破了太多的常规,坏了太多的祖宗规矩,甚至为了让她享受皇后之下第一人的殊荣,已打算废了我的贵妃之位,立俪妃为皇后之下唯一的贵妃,统领众妃。”这是安阳太妃一生起伏中跌得最惨的一次,脸上不由得有些朝讽,“那时我在宫里的处境也有些艰难,俪妃时刻想要抓住我的把柄将我拉下贵妃之位,加上先帝又宠信于她……而这种时候,梅氏那种单纯的性子最容易受人利用,也成了俪妃板倒我的一枚棋子。不得已,我斥责了梅氏,让她不必再入宫请安,免得被宫里的人啃得渣都不剩。”
说到这,安阳太妃不由得冷笑起来,“梅氏确实是个单纯得可人疼的,她以为我不喜欢她,怕由此而丢了她的王妃之尊,便当我的话不存在,依然时常进宫讨好我,甚至讨好先帝的宠妃,想让俪妃在先帝面前美言几句,以为这样她的位子就万无一失了。可也是这样,她被俪妃利用做下了错事,而我也因为教管儿媳妇不当,被先帝废了贵妃之位,贬成了四妃之一的贤妃。”
“那我娘……”梅业斌有些犹豫,听到安阳太妃的话,他只觉得心寒得发抖,连声音都带些畏惧之意。
安阳太妃只是轻轻地看了他一眼,那一眼饱含着太高深莫测的东西,让他更加的难受。然后,安阳太妃将目光落到她身旁的男子身上时,又变成了一位平常的老妇人对孙子该有的宠爱。
“梅氏虽然被俪妃利用来打击我,但她也撞破了俪妃的一件丑事,俪妃自然不会让自己的把柄落在别人手里。所以,俪妃便使计让梅氏冲撞了先帝被废,加上俪妃倚仗先帝的宠爱,给你娘安个罪名易如反掌握。然后为了掩盖事情的真相,也为了堵住世人之口,先帝只好挑了江氏一族的嫡女赐婚给景阳。而俪妃成了贵妃后,更加的肆无忌惮,你娘被人追杀灭口,也是俪贵妃暗中指使的。俪贵妃原是想在景阳娶了江氏后,使计借江氏之手对付你娘,谁知景阳先一步将你娘藏起来了。”
“又是俪贵妃——”安阳王额上的青筋突突地跳着,声音从牙缝间挤出来一般:“这个贱人死了都不安生!”
安阳王妃依旧面无表情,只是眼里有讽刺。原来她当时确实是先帝拉出来掩盖俪贵妃迫害皇子夫人及皇家血脉的一个挡箭牌,虽然当年对梅氏被废这事心有怀疑,但却未料真相会是这般。
楚啸天漠然地坐在那里,仿佛屋子里的一切皆与他无关。
梅业斌双眼赤红地瞪着安阳太妃,半晌,一字一句地问:“既然如此,当时他们要害我娘时,你又在哪里?你不是我的祖母么?明知道我娘怀孕了,怀了您的孙子,为何您不拉她一把?”
安阳太妃笑了起来,“看来通州梅氏很善待你,才会让你养成这般单纯的性格。”
梅业斌只觉得心中一哽,一种说不出来的难受让他吐不出话来。
梅家对他确实很好,梅老爷和梅夫人甚至瞒了所有的人,将他当成了他们的亲生子一样对待,让他成为梅家长房嫡子,享尽荣华富贵,唯只有商人之姓桎梏着他的心,让他满腹不甘。三年前,他到京城来谈生意,这是他第一次进京。以往只要是触及京城的生意,父亲都会避免让他接触,以前并不懂父亲的做法,只认为父亲不信任他,让他心有不甘,直到三年前那一次他好不容易才得到这个机会进京来看看。可是,就是这一次,让他第一次对自己的身世产生了怀疑。
不管是派人跟踪他的安阳王府的人,还是与他有六成相似的安阳王世子都教他心惊。直到他带着伤回到梅家,利用自己多年经营的势力在暗地小心地查找,才发现自己竟然不是通州梅家的子孙。整整三年,他买通了江湖上最好的情报网,才挖出他的身世,及当年他娘亲梅氏被迫害的事情。虽然有江湖上最好的情报网,但因此事涉及到皇室,且又年代久远,他们能查到的也不多,其他的都是蛛丝马迹中挖掘出来的。
他好恨,明明他才是最尊贵的楚氏血脉的子孙,明明现在的安阳王世子应该是他,明明在王府里享尽荣华富贵的是他的娘亲才对,而不是那个必须让他娘腾位子的女人。可是,现实却是,他却只能寇上低贱的商人之姓,一辈子成为商人之子。人人皆道通州梅家富甲天下,可有谁知道商人的无奈心酸?士农工商,商最末,道尽了商人低微的地位。这世间对商人的束缚太多,人们对商人的鄙薄轻视,皆让本应该是龙子凤孙的他心生愤怒。
于是时隔三年,他再度回京,设计了这么一场戏,本欲要报复安阳王府所有的人,却未料,在安阳王认出他的时候,毫不犹豫地为他挡了一刀,甚至伤及了心脉,命不久矣。
“所以我当初反对景阳娶你娘便是这个原因,即便我能拉她一把,只要她还是这般单纯,我能拉她多久?特别是先帝在位的那些年,每个人都活得不容易,若自己都不自救,谁救得了她?你倒是高看我了,我再有能奈,也顾及不到一个宫外的王妃,有时候,有些事情是鞭长莫及。”
“那您的意思是,都是我娘咎由自取的?”梅业斌终于忍不住大吼。
“不!”安阳太妃摇头,定定地看着他,“当时听闻俪贵妃派人去要对你们母子灭口,我也赶紧派人去保护你们了,不然你娘一个刚生产完的妇人和一个刚出生的小婴儿如何能逃脱那些杀手?只是我没想到,你们会在路上走丢了。”说罢,安阳太妃又叹了口气,“梅氏看着可人怜,但却是个心高气傲的,她出身小官员之家,心里一直有大志,若不然她也不会明知道俪妃是宫中宠妃,人人皆要避其锋芒时,却去接近俪妃讨好她……结果,不说也罢。”
安阳太妃的话落下时,室内一阵安静。
安阳王靠在床上,虚弱地喘着气,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眼角微微湿润。
梅业斌仿佛整个人都虚脱,双目空洞地看着前方。
安阳太妃知道今天这事情对众人都有冲击,虽然梅业斌的存在还是个问题,但她却只是叹了口气,没有现在作出处理。或者,在她心里,早就注定了结局,只是因为梅业斌也是她的孙子,所以不想做什么罢了。
正在这时,突然安阳王发出粗重的喘息声,安阳王妃吓了一跳,赶紧望过去的时候,发现安阳王已经陷入昏厥了,且身体一阵颤抖,就要休克的模样。
“来人,将去请太医过来!”安阳王妃厉声叫道。
众人唬了一大跳,外头候着的下人听到里头的叫声,赶紧去请因安阳王受伤而驻守在王府的太医,楚啸天扶着安阳太妃走到床前,焦急地看着陷入昏迷中的安阳王。一时间,室内气氛有些沉重,忙忙碌碌的人中,只有仍摊坐在椅上的梅业斌仿佛一个局外人,冷眼瞧着难掩急色的人们,还有床上已不醒人事的男人……他的——亲生父亲。
一会儿后,太医给昏迷中的安阳王施了一针,方让有些休克的安阳王缓过劲儿来,但人却仍未清醒。
太医又检查了一遍,对安阳太妃等人说道:“王爷情绪过于激动,又因伤到了心脉,本就虚弱了,若不再好好调养,王爷可能拖不过今年……”太医说着,忍不住看了眼屋子里头摊坐着的陌生男子,那张与安阳王太过相似的脸每看一次都教他有些心惊,再联想安阳王的受伤,虽然外头宣布他是遇刺所伤,可感觉怎么也不对劲。
听到太医的话,安阳太妃和安阳王妃神色都有些黯然。本来伤及心脉就凶险了,太医也只说是尽力而为。现下听他说拖不过今年,如何不教他们黯然?即便这男人再不好,也是他们的儿子及丈夫,并不乐见他就这般意外去逝。
楚啸天皱着眉头,拿出了一个白玉瓶子,安阳王妃认得先前儿子给丈夫吃的药丸中正是这瓶。
“太医,这药你看看,服用的时间是三个时辰一粒,你注意一下效果。”
太医虽然对安阳王世子的行为有些奇怪,但还是接过观看,等他打开瓶盖闻到那阵药香,不由面色微变,“世子,这是……”
“怎么样?”楚啸天问道。
太医脸上露出了笑容,“自然是极好的药,就不知道这药是出自何人之手?王爷有这药护住心脉,也能拖延些时日了。”
楚啸天微微勾了唇角,只是看了太医一眼,将太医看得莫名奇妙时,却没有给他个明确的答案。或许当太医知道这药是出自太医院里人人避之不及的季渊徐之手,或许就不会这般推崇了。
过了一会儿,等安阳王再吃了药,整个人平静安睡后,安阳太妃说道:“王妃,啸天,我累了,你们扶我回去罢。”
听到安阳太妃的声音,安阳王妃和楚啸天走过来,一人一边扶住安阳太妃的手,沉默地离开了这个空间,只余下神色空茫的梅业斌与昏睡不醒的安阳王这对父子俩。
到了荣瑞堂,安阳太妃坐下后,对楚啸天说道:“啸天,你爹这伤可有办法?”
虽然儿子大多时候做糊涂事儿,一碰到感情的事情就是个糊涂虫,又优柔寡断,但到底是她的儿子,也是唯一的儿子,看他伤得这般严重,心里也是难受的。而孙子的回来,带回来的药皆让她不自得浮起一线希望。
安阳王妃也想起楚啸天先前给丈夫吃的药丸,不由问道:“你交给太医的那瓶药是什么?”
“护养心脉的护心丸,季渊徐给的。”楚啸天摸摸拉杂的胡子,自己也觉得有些难受。由于柳欣翎不喜欢男人留胡子,觉得扎脸,两个孩子的皮肤也娇嫩着,所以楚啸天每天都将胡子刮得干干净净的,就怕与两孩子玩时不小心扎伤了孩子们的肌肤。而这些天,睡觉的时间都是挤出来的,哪有时间刮胡子?
“原来是季太医的药,莫怪……”安阳太妃心里松于松了口气。对于季渊徐这人,既然孙子与他走得如此近,她自然也是了解一翻的,虽然季渊徐的身世有些神秘,人也不太靠谱,但他的医术了得,与他相交也算利大于弊。
楚啸天却没那么乐观,“奶奶,这药并不万能,只能吊住爹的伤势,让他拖延些时日罢了。”
“那如何是好?季太医呢?他不是跟你们一起去开阳城了么?可是一同回来了?”安阳太妃期盼地问,若是有季渊徐在,什么疑难杂症都难不倒他,看太医对那瓶药的宝贝程度,便知道那是好东西了。
听到安阳太妃的话,楚啸天嘴角一抽,说道:“他去西北了。”
“年前能否招他回来?”
楚啸天听罢,还真是没信心。季渊徐就是个超级大路痴,连有人带路也能迷路到不知道哪个角落旮旯里去,实在是教人无语。虽然他派了一名侍卫随行护送他去西北,按理说应该能平平安安抵达的,开始时的几天时,侍卫确实有信件回来报告一下他们的路程,等过了几天,侍卫的信回来说,某位太医走丢了,他正急速寻找中……楚啸天已经对季渊徐走丢的本事绝望了,对那位太医来说,出门像丢掉,回来像捡到,想要找到他,可能真不是短时间能办到的事情。
至于西北?他怀疑季渊徐花上一辈子的时间也去不了。
看到奶奶和母亲都希望季渊徐回来,楚啸天只能勉强点头,答应一定会尽快派人去将他找回来的。
不管怎么说,安阳王都是他爹,他也不希望他出事情,自然会尽力将季渊徐找回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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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揽心院,楚啸天看着阔别三年的院落,心里突然有些空荡荡的。
未成亲前,并不觉得揽心院是如此的空荡寂寥,住得习惯了,一草一木皆熟悉得闭上眼都能说出来。成亲后,她的气息将这里一点一点的填满,如同将他的心填满,让他觉得有她的地方,心才会圆满。可是,风景依旧,佳人却不在,空余一抹孤寂清冷。
楚啸天看了会儿便进了室内,让人打来清水洗去一身风霜,又仔细地将胡子刮了,终于熬不住身体的疲惫倒在床上睡了个胡天胡地。
两天后的早晨,楚啸天正式进宫拜见皇帝。
刚进紫辰殿,正准备跪下请安时,不意瞧见殿内御案下的阶梯站着的男人,心弦一颤,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几年的磨砺,心志早已成熟,他已非少年时的那个无用的纨绔子弟,心性也被磨砺得沉稳干练,但面对这个改变了他一生的男人时,还是下意识的有些心虚气弱。
虽然这男人当初的手段过于酷戾,但到头来,却发现自己对他是感激的。若没有他当时雷霆手段,也不会有今天的楚啸天,他也不会在那一年,遇到最重要的女子,然后便是一生。
“臣楚啸天见过皇上,见过十七皇叔。”楚啸天老老实实地跪下来。
崇德皇帝叫了声起,肃王只是看了他一眼,也清清冷冷地叫了声起。
楚啸天老老实实地起身,恭敬地站于一旁。
“那个梅业斌可是三哥的儿子?”崇德皇帝开门见山地问道。
楚啸天知道这事是不可能隐瞒得了皇帝的,他现下问一声,不过是给安阳王府的面子罢了,当下便将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连当年的事情也没有落下。
崇德皇帝安静地将事情听完,然后看了眼御案前严肃的男人,叹道:“当年的事情……确实是怨不得人。”
先帝在位时,确实发生过很多事情,相比一些被俪贵妃迫害得家破人亡的家族,如梅氏与梅业斌的事情更是普通得不能普通的一件事情了,很多人都在那些年中发生过很多憾事,那段时间太过黑暗,才会造成现今群臣与百姓对崇德皇帝上位后所施的仁政的感恩戴德。
“不过,明面上,他还是梅氏之子,这点不能改变,皇室不能出现这种丑闻。”崇德皇帝说道,话里话外,已经肯定了楚啸天的世子身份,不会因什么意外而改变。
楚啸天并不意外这个结果,就算皇家私下确定了梅业斌的身份,但当年的事情是皇室秘辛,并不好公诸天下。特别是梅氏肚子里的孩子,当年记录在宫中收录的玉牒里,是死婴。可以说,明面上,梅氏肚子里的孩子是随着梅氏难产而死了的。皇家不能承认一个被商人养大的子孙,相信通州梅氏的家主也是不希望将这事情公诸于天下的。
“好了,你既然回来了,先在京里安心呆着,倭国那边的事情还是要倚仗于你。等以后开通海上的路,发展大楚与倭国间的友好交往时,你可是大功臣。”崇德皇帝笑着说。
楚啸天又跪下,老老实实地谢恩。
说完了公事,又说上私事。崇德皇帝对楚啸天那对龙凤胎极感兴趣,叫他等两孩子回京时,就带他们进宫来拜见。楚啸天心中腹诽,他的孩子又不是吉祥物,拜见什么啊?不过只是心中腹诽一下,倒不敢说出口,毕竟现在肃王还在,他不怕皇帝,倒是怕肃王怕得紧,一见到他那张比老子还严肃的脸,觉得蛋疼。
“哎,皇弟,啸天家里有一对龙凤胎,朕瞧信上说的可有趣了,改天你和肃王妃也努力努力,生对龙凤胎给朕玩玩。”崇德皇帝笑着对肃王说。
肃王严肃的脸马上黑了,声音又冷又硬:“皇兄,孩子不是玩物,不能拿来玩!”
“……”
楚啸天与崇德皇帝只觉得一阵寒流经过,心里同时抖了几下。
“皇上,若没有事,臣先告辞了!”楚啸天赶紧辙退了。
崇德皇帝正经历了心爱的皇弟的一阵寒流洗礼,见楚啸天打破了僵局,赶紧点头,应道:“嗯,你先回去,让太医好好医冶安阳王,也让安阳王放宽心养病,朕允了他的病假。”
“谢皇上。”
利索地谢恩,楚啸天又同肃王辞别,赶紧离开了紫宸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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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在繁华依旧的京城里,楚啸天突然觉得有些不习惯,特别是空气躁热之余,没有带着咸味的海风吹面,感觉颇为不自在。
楚啸天叹了口气,经过一条巷子时,看到有卖烧饼的摊子,步伐停住,去买了两个烧饼。
“头、头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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