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风吹到人脸上还带着凉意,路边的树刚发了新芽,泥土路还带着积攒了一个冬季的潮湿,不小心踩到泥泞的地方,便带起一脚掺着麦秆玉米叶子的烂泥。
一路上有三三两两的乡亲扛着锄头走过,看到冬宝都会愣一下。塔沟集就这么大,村东头谁家有个什么事,不到半个时辰,村西头的人就知道了。宋秀才死了,办白事欠了债,闺女冬宝被陈牙子领去城里大户人家做工挣钱还债,这事,村里人都知道,乍看原本应该在城里做工的冬宝出现在村子里,是人都要疑惑一下。
冬宝也不是之前胆小羞怯的冬宝了,循着记忆,但凡见了大人,都扬着笑脸甜甜的叫道:“陈二叔,下地干活啊?”“荷花嫂子,你的头花真好看!”
不管在什么时代,嘴甜会讨人喜欢的孩子总是吃香的,那些本以为冬宝会低头走过去的大人都略带惊奇的看着比之前伶俐不少的冬宝,笑着回应了冬宝的招呼,“冬宝啊,回来啦,干啥去啊这是?”
冬宝笑着说道:“我娘在河边洗衣裳,我去接她。”和乡亲们寒暄过后,她继续往河边走,被她甩到身后的大人们总会善意的看着冬宝纤细的背影笑,纷纷称赞冬宝进了一趟城,懂事不少,都长成大姑娘了,知道心疼苦命的秀才娘子了。
冬宝走到村口的时候,村口的大榆树下几个小男孩正聚在一起玩,为首的男孩远远的瞧见了冬宝,眼前一亮,嘻嘻哈哈的指着冬宝叫了起来,“母老虎!母老虎回来啦!”
这群小孩也最大的也就十岁的模样,冬宝还瞧见她的两个堂弟大毛二毛也在其中,跟着这群拖着鼻涕的小男孩拍着手嗷嗷的笑,朝冬宝不停的喊着:“母老虎!母老虎!克死了秀才爹的母老虎!”
倘若是之前的冬宝,被人如此嘲笑羞辱,一定会哭着跑回家去的,连门都不敢出。
冬宝看着这群嗷嗷叫的起劲的小孩子,头疼的叹了口气,小孩子的心思是最单纯,却也是最恶毒的。大人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态度最能左右他们的思想,大人们说冬宝出生年月时辰不好,是冬天里凶悍的饿虎,也许大部分塔沟集的大人都是当做茶余饭后的玩笑话说的,但小孩子却记下了,这群无聊的小孩一见到冬宝,就开始嗷嗷叫上了,以欺负冬宝为乐。
别人也就罢了,冬宝瞧了一眼嘲笑最凶的大毛和二毛,她就说,宋家二房没一个心地良善的好东西,大毛二毛一个不到十岁,一个八岁,上梁不正下梁歪,好好的孩子都往歪里长了,不帮着自家人也罢了,欺负自己堂姐倒是不遗余力。
“喂,母老虎!你咋从城里回来啦?”见冬宝不理会他们,为首的小男孩觉得没什么意思了,跑到冬宝跟前趾高气昂的问道。
冬宝认得这个小男孩,跟自己差不多大,是村西头老洪家的孙子,叫栓子还是什么的,调皮捣蛋数他最叫老洪家人头痛。
“你说我是母老虎,会克死人?”冬宝皱眉问道。
咦,一向胆小怕事的母老虎居然敢问话?洪栓子瘦不拉几的小胸脯一挺,凶凶的说道:“怎么啦?我说错了?”
冬宝点点头,看着洪栓子说道:“你说的没错,我是母老虎,命凶的很,会克死人,我和大老闷儿说好了,你要是再敢叫我母老虎骂人,我下一个克死的人就是你。”冬宝眼神笃定,语气平稳,像是在说自己会熬米粥一样稀松平常的事情。
大老闷儿是塔沟集大人们吓唬小孩子的怪力乱神的东西。
“你……你胡八扯……吓唬谁啊!”洪栓子结结巴巴的说道,到底是十岁的小孩子,平常又被灌输了乱七八糟的神鬼思想,这会上也害怕起来,母老虎连自己亲爹都能克死,克死他一个小孩子,应该也不是什么难事吧……
“那你再叫一声母老虎试试。”冬宝笑的露出了一口白牙,眼神告诉他,大老闷儿晚上寂寞了会去找你谈人生谈理想的喔小弟弟。
洪栓子看了眼身后眼巴巴的看着他的小跟班,又看着面前笑的眉眼弯弯的冬宝,一声“母老虎”就堵在喉咙口,怎么也说不出口,小孩子百无禁忌,却又是最胆小的,明明是春天了,临近中午太阳暖洋洋的,洪栓子却觉得身上发寒,汗毛都竖起来了。
“你让我叫我就叫啊?你算老几啊?”洪栓子凶巴巴的说道,却再也不肯说母老虎三个字了,反正不是他怕的不敢说,是不能如了冬宝的意,绝不是他害怕!
见他憋的满脸通红,冬宝笑眯眯的走了,她还治不了一群毛都没长齐的小屁孩?!今天这么一吓,保管他老实一阵子。
冬宝在河边找到她娘的时候,李氏正抱着一个大木盆吃力的往河岸上走,胳膊还夹着一根捶打衣服的棒子,木盆里的衣服都拧干了叠放在盆子里,堆的都冒尖了。冬宝看着满脸疲惫的李氏,一身的补丁,完全的操劳过度的农妇模样,说李氏是秀才娘子,谁信啊,从嫁进宋家开始就给整个宋家做牛做马,伺候完公公婆婆,还要接着伺候小叔子和妯娌。
名义上是个秀才娘子风光好听,实际上宋秀才的半点好处她都没沾上,倒是吃苦受累排第一。在她那个秀才爹眼里,他读书这么多年就是为了回报宋家人的,他娶进来的媳妇就是为了伺候宋家人而存在的,胆敢对宋家人不敬,就是忤逆。
冬宝叹了口气,要是搁现代,没几个嫁了凤凰男的女人能忍下去这样的日子的,也就是李氏这样厚道软弱的人坚持了这么多年,熬到丈夫死了,她还没熬出头,没了男人的寡妇,以后等待她的日子恐怕更难。
“娘。”冬宝叫道。
李氏抬头看了眼冬宝,疲惫到麻木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你咋过来了?咋不在家好好歇着啊?”
冬宝看了眼堆的冒尖的木盆子,顺手接过了李氏夹在胳膊底下的木棒,又拿过了盆子里几件衣裳,李氏手里的盆子顿时轻了不少。
“我来接你回家。”冬宝轻声说道,“不是跟你说吗,别给她洗这么干净,以后她肯定都让你洗,得寸进尺。”
这种事宋二婶绝对干的出来。
李氏笑了笑,一只手抱着木盆,另一只手腾出来摸了摸冬宝的头,“闺女长大了,知道心疼娘了啊!哎,这几件衣裳罢了,又不费什么功夫,不给她洗……”李氏不想跟刚回家的闺女说家里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便止住了话题。
在李氏看来,冬宝还小,宋二婶又是个娇贵能闹事的性子,不让她满意了,她就变着法的磨搓人,不定又闹出什么难堪的事来,到时候冬宝她奶肯定向着她二婶,少不了又是一顿骂,再说了,最重要的是冬宝回家了,不但没挣到钱,还得添一张吃饭的嘴,她二叔二婶少不得要拿这事说事,到时候求着他们看在自己能干活的份上,容下了冬宝。
她吃苦受累倒没什么,只要能看着冬宝平平安安的长大,嫁到单家过上好日子,她就是累死也能安然闭眼了,算来算去,也就这几年功夫了,再咬牙熬一熬,就过去了。
母女两个人各怀着心事,一路无话的走到了家里,刚到家门口,冬宝就瞧见隔壁的秋霞婶子站在他们家门口往院子里张望。
秋霞婶子和李氏娘家是一个村的,两个人年岁相仿,未出嫁前也是闺蜜好朋友,说来也是缘分,两个人嫁人也是嫁到了一个村,还是邻居。秋霞婶子娘家条件不好,嫁人也没嫁个好人家,隔壁老林家一个老头带着独子过日子,老婆婆早就去了,日子过的紧巴巴的,然而世事难料,秋霞婶子一嫁进林家就当家做了女主人,加上三个人都是能干的人,家里的日子越过越好,这些年给老林家生了两个儿子,大儿子林实比冬宝大四岁,小儿子林全比冬宝小一岁。
与此形成对比的是李氏,原本以为熬到宋杨考中秀才,成了秀才娘子能享福了,谁知道是到宋家当牛做马来了,加上没生儿子,说话也没底气,日子过的不好,人也被重压压的麻木不堪了。
秋霞婶子性格爽利泼辣,家里上下就她一个女主人,凡事她说了算,然而家家都有难念的经,她就是再可怜自己的手帕交,再看不惯宋家人的做派,也管不了宋家人的家务事,只能自己家里做好吃的了,偷偷叫两个儿子给冬宝点尝尝,要是光明正大送到宋家去,铁定没有冬宝的份。
“婶子。”冬宝叫道。
秋霞婶子连忙回过身来,一身干净的粗布衣裳,头上还别了根银簪子,腰里系了个围裙,像是刚从灶房里出来的模样,瞧见了冬宝,爽利的笑道:“我刚听全子说冬宝回来了,想来看看,没想到正好碰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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