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门打开,一股无人居住的味道。
卫来从不给房间做修饰,屋里只有最必须的用品,满足最基本的居住需求,用他的话说,离开的时候不会不舍,回不来也不会惦记。
谁会惦记一间近乎空荡的房子?
他关上门,脱-光衣服,地上撂下的一层一层,之前还是他的第二层皮,现在软瘫成流浪汉都不捡的垃圾。
进了浴室,莲蓬头打开,水管里先嗡了一阵,像吃坏肚子,然后热水引上来,喷出花洒。
十分惬意,上次洗澡还是在冰湖。
第一层剃须泡沫没起沫,脸颊和下巴流下黑的水,低头看,身上蔓延着条条污脏的细流,在下水口汇总成一处,打着漩涡。
剃须,用电推推短头发,黑泥长进皮肤的纹络,只能拿刷子蘸上肥皂去洗刷,水流哗哗不断,肥皂打到第三遍才算是洗退脏色,以至于他自己都诧异:怎么忍过来的?
转念一想,其实也没忍,那种环境,没得选。
关上蓬头,浴室里忽然安静,热蒸汽消散,即便有暖气,凉意还是瞬间裹住了全身,卫来腰间裹了条浴巾,走到镜子前头,伸手抹去镜面的雾气。
男人的脸,棱角分明,下巴泛着剃须后的暗青,赤-裸的肩颈,肌肉结实铁硬。
眼锋很冷,不排除是这些天给冻的。
眼神很亮,不浊,鱼能明目,可能跟这些日子吃多了冰湖的鱼不无关系。
薄唇抿起,据说薄唇的男人无情,这话不对,他个人并不十分无情,只不过对什么都不太深情罢了。
不得不承认,还是现在的自己看起来更顺眼一点,埃琳见了,大概会重新爱上他的。
***
卫来把换下的衣服装袋,扔进楼道间的垃圾通道,闸口关阖的刹那,忽然有点不忍,耳朵贴上墙,听到垃圾落到底的闷响。
像是种宣告,所有的印记表证洗的洗扔的扔,一段日子就此过去。
回房,拉帘,睡觉,躺上床的刹那,手机响,麋鹿发来短信。
——明晚十点半,老地方。
他说了声“好”,就好像麋鹿能听到,然后关机,眼皮千斤重,顿入黑甜。
睡的很死,窗外,赫尔辛基下起又一场冻雨。
这一觉超过24个小时,醒来的时候,暮色趴伏在城市上空,只剩下一些露着白的边缘没有遮盖完全。
卫来拉下天花板窗连着的铝合金折叠梯,带着烟和火机上了阁楼,阁楼地板上积薄薄的灰,倒着他上次离开前喝光的一罐啤酒,斜坡顶开大的天窗,为防冷和隔音,用的双层玻璃。他从里头推开,抓着窗框翻上了斜坡。
城市声浪铺天盖地而来,卫来踏着覆瓦走了两步,坐倒在冷湿的斜顶上,点着了烟。
低头看,赫尔辛基像一口刚揭开盖的蒸锅,人气弥漫。
卫来对“人气”有自己的理解:大多数人的身高都在两米以下,人会发出体味、气息,会说话、打架、交流情感、歇斯底里、要死要活,所有这些都要用到气,而所有的这些气都在两米左右的高度里杂糅、流转、沸腾、翻覆,所以大气层的正确划分应该是:地气层,人气层,空气层。
麋鹿跟可可树都跟他上过高处俯瞰“人气”,也问过他同样的问题。
——到底能看到什么?
卫来回答:“能看到很多故事,发生的、发酵的、消失的。”
可可树:“胡说八道。”
麋鹿:“你们中国人,就是这么奇妙。”
天黑下来,东北方,赫尔辛基中央火车站巨型人像手中捧着的球灯亮起,卫来在覆瓦上摁熄烟头,翻窗回房。
***
再次推开酒吧的门,是晚上9点,酒吧里放《killingyou》,死亡金属乐队的歌。靠门的角落里有个老头在卷大-麻,边上等待的年轻人迫不及待,目光灼灼。
卫来径直走向吧台处的埃琳。
果不其然,埃琳目光里带惊喜,笑意大盛,那一声“卫”叫的情意无限,连脖颈上纹的眼镜王蛇都柔媚成了江南烟雨里初见许仙的白素贞。
卫来拖了高脚吧凳坐下,从怀里掏出钱包:“羊角包、冰啤、伏特加、红酒。”
埃琳先给他打冰啤,啤酒杯推过来的时候,卫来正把钱包口朝下用力一抖——
只掉下来一枚硬币,吧台上滚出一条直线,撞到水母缸,饮恨倒伏。
是欧元,币面上半幅欧洲地图,边上有“”的字样。
0.5欧,约合不到4块钱人民币。
埃琳警惕心起,啤酒杯停在半道。
卫来说:“赊账。”
“你钱呢?”
“花了。”
“那么多钱!”
“花了。”卫来列举要花钱的地方,“我雇过破冰船,把结冰的港口破开一道口子,很壮观,像巨大的楔子嵌进北冰洋,我拍照了,想带给你看,但后来零下三十度,相机冻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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